大院子是冷清的，但它的早晨不一样，它的早晨会有一些来晨练的老人，他们多拎着鸟笼或别着收音机，在大院子里慢悠悠地散步。他们之中有一位热爱唱歌，常站在教堂前的梧桐大树脚前整理整理衣领，然后一遍遍地练嗓子。他唱得不坏，但是那些歌太老了，老得深文说不出名字，也不喜欢。所以深文来得很晚，那个时候大院子又变得安安静静，连那位唱歌的老人也已经休息歌喉了。

    但是深文来的时候他还没有走，因为他就住在大院里的居民楼上。见到深文的鸽子，他会乐呵呵地捧着食物来喂它们，还叽叽咕咕地和它们唠叨些什么。而深文则在一旁警惕地打量老人。

    有几回，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老人温和地看着深文，像是要开口和他说话，但深文很快把目光移开，把它藏在天空，树的缝隙或教堂的花纹里。这样次数一多，老人便不知如何开口了。其实，老人穿得素净，体型清瘦，笑容嵌在深深的皱纹底，看是去是很和气的人。只是深文不想多说话，而且老人乐呵呵的神情也会让他略略不舒服。

    深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是因为同学们嫌他性格古怪给他取“木头”这种可笑的外号吗，是因为班上选干部他是极少的没人投票的孩子吗，还是因为那次秋游时老师安排和他坐在一起的女孩，皱着眉头大声说：“我不想和他坐在一起！”他喜欢的是这些鸽子，颜色纯净，目光清澈，原意停在他的膝盖，手，黑黑的发上。

    日子久了，在深文装好鸽子回家的时候，老人会朝他招招手，他也会把手挥挥。只是这样。

    不知那是秋天的第几个周末，深文到的时候老人不在，这让深文轻松，他不用去想该不该和老人打招呼了。可是坐了一会，他忽然觉得这个院子空空荡荡的。这时的风很大，教堂的木门被吹得吱啦吱啦响，露出很暗的大堂来。深文搓搓手，觉得冷，想回家。于是他便嘘嘘地吹起口哨，让所有的鸽子都飞下来。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一，学校组织大家去看电影。深文看了一半便回家了，从电影院回家要经过教堂，深文顺便走进院子。院里一个清秀的姑娘在弯腰扫地。她拦腰系着一块黄色的围裙，围裙和地上的落叶挨在一起，显得她仿佛站在金色斑斓的长裙上一样。深文觉得她扫得好看，就站住了。她却突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小孩子！”深文脸一下子红了。她又问：“你是来看和你一起喂鸟的那个老人吗？”深文想说“不是”，但没有吭声。于是，那个姑娘把他带到了左边居民楼二楼的一户人家。里面，那个老人正在床上输液，。姑娘把他搀扶起来，说：“看，谁来了。”老人高兴地撑起来，指指床旁的木椅让深文坐下。深文坐下后，老人问他多大了，问他在哪上学。老人亲切的问话，让他渐渐不拘束了。临走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说：“您的病好久好呢？”老人笑起来，说：“马上就好啦！下周我还要来帮你喂鸽子呢！”接着他从床头厚厚一叠书中，取了一本出来，掏出钢笔在书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深文说：“小伙子，送给你。”和老人告别后，深文捧着书到院里最偏僻的角落打开它，上面写着：“你是好好好可爱的小孩子。”深文便觉得脸烫了起来，这烫烫的感觉深文许多年后仍然记得，同样的，他还记住了这本书扉上的三个“好”字，那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深文想这个周末，他一定要带鸽子来看老人。

    这个周末，一大早，深文就带着鸽子来到了大院里。他兴冲冲地跑上楼去敲老人的门。许久都没有人应。他下楼后，遇见了那天扫地的那个姑娘。他问：“你爷爷呢？”姑娘摇摇头说：“要是老人是我爷爷就好啦！”他又问：“他家人呢？”“听说他们早就不在了。”他停了停，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老人呢？”“他已经走了。”深文便什么都没有再问。

    这个时候，教堂的晨钟响了起来。深文凝神屏息地去听那哄亮的钟声。他想在这钟声的边缘，太阳该出来了吧。他呆了很久，因为他一直没有对鸽群吹口哨，所以它们就在教堂的钟顶上空盘旋，一圈，二圈，很多圈地飞着，终于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在深文的记忆中，那个早晨，是他最后一次在教堂前放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