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秋，清晨的风很凉。臭蛋拎着书包懒洋洋地向学校走着。旁边楼角的垃圾堆里冒着浓浓的白烟。风一吹，一股烧焦的破皮鞋的臭味迎面扑来。臭蛋捂起鼻子向前跑，脚下一个空易拉罐差点把他绊倒。他一边慢慢走，一边踢着那只空罐，“铛啷啷”的声音就在清晨里回响。

    叶子老师留的作文还没写呢，臭蛋想起《妈妈》那题目就没好气。臭蛋的妈妈几年前就死了，看到别的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臭蛋的鼻子就发酸。受了委屈，他总是独自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想象妈妈的模样。想起这些，臭蛋就没好气，他狠狠一脚把易拉罐踢出老远，当他追上准备踢第二脚时，发现易拉罐的旁边有一团灰乎乎的东西。他蹲下来仔细看，一只脏兮兮的小灰鸽蜷缩在地上，小灰鸽浑身湿漉漉的，臭蛋欣喜地捧起来。

    小鸽子的翅羽和尾羽还没长齐，头顶和脖子上还挂着稀疏的黄色胎毛。深蓝色的眼睛象一谭清水，一眨一眨地望望臭蛋，嘴巴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手指。看着这可怜的小家伙，臭蛋怜惜地偎在脸上。臭蛋在垃圾堆里找到一个小纸盒，小心地把鸽子放在里面，然后抱着它飞快地向学校跑去。

    时间还早，整个校园静悄悄的。

    臭蛋来到教室，把纸盒放进书桌里。刚放进去，他又搬出来。小鸽子的头一动一动好奇地望着他。“汪、汪、汪”，臭蛋学着小狗叫，小鸽子吓得缩在了箱角。臭蛋嘿嘿地笑起来，他一边抚摸着它灰色的羽毛一边柔声细语地说：“小东西，别害怕，我逗你玩儿呢。”教室外有了脚步声，臭蛋赶忙把纸箱又藏回书桌里。一会儿，教室里就热闹起来，臭蛋想起叶子老师那篇作文，忙掏出笔和本飞快地写起来。上课前，臭蛋总算交上了作文，可连他自己都不知写了些什么。

    上午的三次课间休息里，臭蛋一步不离自己那张桌子，一直趴在那里看书。放学的铃声刚刚响过，他抱着纸箱第一个冲出校门。

    来到一个僻静的楼角，臭蛋打开纸箱，小鸽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望着它一身灰色的羽毛，臭蛋想就叫它灰灰吧。

    手一碰它的头，灰灰竟扑打着翅膀站起来，“吱吱”地叫着，嘴巴在他手上乱啄。摸摸它的嗉囔，没有一点儿食。臭蛋把灰灰贴在脸颊上。怜惜地说：“灰灰，你饿了吧，到家里给你弄吃的。”

    每每放学回家，臭蛋就觉得很烦。脏乱的院子，这一切臭蛋既厌恶又害怕。趁继母没注意，臭蛋偷偷把纸箱藏在自己屋里。“臭蛋，把脏水倒了”，院里继母喊着。

    臭蛋跑出屋拎起脏桶向外走，背后继母还喋喋不休唠叨着直到晚上，醉醺醺的爸爸和继母吵着嘴，臭蛋才偷偷从厨房弄出一点米。他插上门打开纸箱，灰灰扑打着翅膀站起来，吱吱叫个不停。臭蛋跪在地上捧着米放在它嘴边，灰灰笨拙地啄着，有时一个米粒啄半天才吃进去。臭蛋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他手臂酸酸的，腿也麻了。半天，灰灰吃饱了缩在箱角眯起了眼，臭蛋冲它笑笑，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臭蛋每天晚上充满了欢乐。他偷偷用大米、红小豆、小米喂灰灰。然后捧着它贴在脸上，和它悄悄说着心里话。一个月后，灰灰已经羽翼丰满，也褪掉了稀黄的胎毛。一见臭蛋，灰灰就从纸箱里跳出来，站在他的手上、肩上，有时还淘气地轻轻啄着他的脸蛋。臭蛋上学后，灰灰就不安地走出纸箱，在地上踱来踱去。有时还飞上窗台，好奇地观望窗外的世界。

    那天放学回来，臭蛋一进门就见灰灰孤伶伶站在房上。继母正叉腰站在院中。一见臭蛋劈头就骂：“养你还不够？你还成了少爷？看我不给你摔死。”臭蛋一哆嗦，赶忙进屋放下书包，拎起脏桶向外走，继母仍喋喋不休地骂着。晚饭时爸爸竟没喝酒，也第一次没和继母吵嘴。放下碗筷，继母还嚷着要臭蛋把灰灰弄走。臭蛋一言不发，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转。

    爸爸站起来笑笑，宽容地说：“小孩子喜欢，让他养吧。”臭蛋抬起头，望望满脸乱蓬蓬胡子的爸爸，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打他记事起就没见爸爸笑过，见到的只是一双被酒精烧得发红的眼和充满忧愁的脸。

    继母没说话，转身进了屋。臭蛋找出木板和钉子，做成一个方形的鸽巢挂在房檐下。“灰灰，灰灰”臭蛋叫着，灰灰从房顶飞落在他的手上。臭蛋爬上梯子小心地将灰灰放在鸽巢里。灰灰一下又飞回房顶，怯怯地望着臭蛋。抓了几次，天黑下来，灰灰才不敢再飞出来，它不安地从里面向外探头观望着。

    二

    雪后的城市变成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正是星期天孩子们忙着堆雪人、打雪仗，楼下是一片欢声笑语。臭蛋提着一只蛇皮袋，急匆匆向西郊走去。

    去年秋天，他和几个同学到过十几里外的西郊，那里种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绿荫荫的，象一片绿色的海洋。现在收割完的玉米秸里肯定有丢下的玉米，灰灰已经有一天没吃东西了。家里的粮食不敢再偷偷喂灰灰，继母已经把他骂了几次。他真怕继母伤害了灰灰，必须自己想法弄到粮食，臭蛋想着就加快了脚步。

    自从有了灰灰，臭蛋就不再孤单。干完家务活，他冲房上叫着“灰灰”。灰灰很通灵性，一展翅就从房上飞下来，落在他的肩上，调皮地轻轻啄他的脖子，怪痒痒的。有时，天上一群群鸽子自由地翱翔，臭蛋一张手，灰灰也箭一样射向天空。望着空中无拘无束，远近自由的鸽子，臭蛋一站就是半天。

    远远望见西郊了，玉米秸在田埂上堆得一溜溜的，象一条条白色的城墙。远处依稀的村庄里，偶尔传出一两声狗吠。起风了，雪粒被风旋起，一团团直往脖子里灌，手和脸冻得已经麻木，可后背和鞋里却湿滑滑的。

    收割完的玉米地里种上了小麦，用脚一蹚，雪下一撮撮的麦苗露了出来。臭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钻进鞋里冰凉。走到玉米秸旁，他回头望望，一串歪歪的脚印直通向远方。城市没有了，只有远处高高矮矮的树和一片茫茫的雪野。

    臭蛋提起一捆玉米秸，抖掉上面的积雪，开始一棵棵寻找着。一连掀开四捆，手已冻得发麻，可一个玉米也没找到。他有点泄气，当他再提起一捆时，一个灰乎乎的东西窜出来，吓得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那东西箭一样向远处窜去。

    臭蛋擦擦脸上的汗水才看清是只野兔。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把冻得麻木的手伸进怀里。手刚挨身，冰得他浑身一激灵。野兔在不远处停下来，示威似的望着他。臭蛋团了一个雪球狠狠向它掷去，野兔就没命地向南逃窜，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的雪野中了。

    臭蛋又掀开一捆，顿时眼睛一亮，一个被老鼠啃得只剩半截的玉米展现在他眼前。他象一个掘宝人发现金子一样，一下子把它搂在怀里。有了收获，臭蛋信心倍增，他发疯般地掀开一捆捆玉米秸，两只手机械地摸索着。胜利在不断地扩大，已有十几个玉米散乱地仍在雪地上。个头都不大，但黄灿灿的玉米金子一样诱着臭蛋。

    不知过了多久，臭蛋觉得浑身再没有一点劲，他就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汗顺着脸流下来，棉袄也湿透了。风灌进去，针扎一样，臭蛋把棉袄使劲裹了裹。回头望望，被他翻过的玉米秸足有几十米长，旁边散落的雨玉米灿灿的，望着地上的玉米，臭蛋仿佛觉得漂亮的灰灰正在白云蓝天间高高的飞翔。

    这时，他才觉得右手背火辣辣地疼，低头看看，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划破一条大口子，血涌出来。臭蛋用力一甩，雪地上象盛开了无数朵梅花。臭蛋站起身把玉米敛进蛇皮袋，提着沉甸甸的袋子，臭蛋想，下一个星期天我还会来。

    三

    春天说来就来了，它随着空中飘荡的风筝窸窸窣窣地来了，随着楼下钻出地皮的小草悄悄地来了……冰冷的气候变得温柔起来，人们正觉得有一种东西在苏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绪在荡漾。

    经过一冬精心的饲养，灰灰出落得格外漂亮。银灰色羽毛紧裹全身，翅上各有两道灰黑的楞线，头宽额扩，短足厚胸，眼砂金黄，脖子上绿色的金属光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高兴时，灰灰会鼓起粗壮的脖胫在房上咕咕叫个不停。有时又箭一样射向蓝天，双翅被春风高高举起，在蓝天中划出美丽的弧线，一下子钻入云层，追光逐流。你看它吸长风，饮白云，沐阳光，浮大气，远近自由，无拘无束。

    望着那蓝汪汪的天空，天空中悠悠飘荡的白云，白云下无拘无束的灰灰，臭蛋也象是随着灰灰在蓝天中自由的翱翔，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他就想到外面去跑，去呼喊。几次梦里，臭蛋都长了双翅，和灰灰一起在空中飞呀飞呀……

    那天下午放学回来，臭蛋没见灰灰在房上，又望望天空，蓝天中空寂寂的。连叫几声，还是不见灰灰。门口的继母懒懒地说：“别喊了，灰灰送人了。”

    “啊？”臭蛋惊得瞪圆了双眼。

    “沈阳你表哥来，见了灰灰挺喜欢，就捎走了。”继母说完进了屋。

    臭蛋象傻了一样呆在那里。半天，他才一步一步挪进屋里。突然扑在床上放声大哭。晚饭也没吃，臭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咕—咕—”灰灰，臭蛋喊着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可除了黑洞洞的窗户和外面呜咽的风声，什么也没有。臭蛋的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失去了灰灰，臭蛋象丢了魂一样，整天木呆呆的。他眼前总是灰灰飞来飞去的影子。有时，他呆呆地望着天空，在那里一站就是半天。臭蛋问过地理老师，沈阳离这里有一千里地呢。一想起千里之外孤单单的灰灰，臭蛋心里就刀剜一样难受。“灰灰，你想我么？”

    大约十多天的一个傍晚，臭蛋放学刚进家门，就见灰灰站在房上。“灰灰”，臭蛋惊喜地叫着。

    灰灰没象往常一样飞到他手上，只是站在房檐上用嘴梳理着它的羽毛。臭蛋爬上房，一下把灰灰抱在怀里，久久舍不得放开。可怜的灰灰，骨瘦如柴，翎羽散乱。两边三根大羽上还粘着白色胶布。臭蛋轻轻抚摸着灰灰，象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儿。

    忽然，他发现灰灰的嗉囔有血痂，轻轻掀开羽毛，嗉囔让人用气枪击穿了。望着可怜的灰灰，臭蛋鼻子一酸，泪就在眼眶了打着转转。灰灰，勇敢的灰灰，你凭着坚强的意志，战胜了风霜雨雪，战胜了阴险邪恶，终于从千里之外胜利飞归。

    继母走出屋，当她看到臭蛋手中的灰灰，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臭蛋故意将灰灰举得高高的，得意地歪头向他示威。
  
    经过休养，灰灰又变得强壮起来。那银灰色羽毛亦然闪闪发亮，金黄的眼中充满自信。

    作文课上，叶子老师让同学们写自己最喜欢的小动物。写灰灰，臭蛋想它才真正是蓝天的骄子，不管天长地远，水阔山长，也不管是狂风暴雨，雾霜雨雪，它总是击翅长空，一意向前，永不退缩。受了伤，捆上翅，它都会凭着它坚强的意志，顽强拼搏，勇往直前。臭蛋想着，写着，他把对灰灰的爱全写进了作文中。

    几天后的作文讲评课上，叶子老师高兴地向同学们宣布：这次作文，臭蛋同学写的灰灰是一篇声情并茂的美文，感情真挚！同学们一齐把羡慕的目光投向臭蛋。臭蛋的脸红红的，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尊重的快乐。叶子老师让臭蛋向同学们讲讲为什么要写灰灰。臭蛋就把自己拾到灰灰，雪天给灰灰找玉米，灰灰送人尔后历经苦难胜利飞归的经过讲起来。

    开始，他的脸胀得通红，说话结结巴巴，讲着讲着，他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竟不知不觉离开自己的座位走上讲台，脸上的表情随着灰灰的经历变化着。

    当他讲完，教室里一片沉寂。叶子老师第一个鼓掌，接着便是经久不息的掌声。臭蛋没想到自己的故事让同学们如此感动，他分明看到几个女生眼里充满了泪水。

    下了课，同学们一下子围住了臭蛋。唧唧喳喳地询问着灰灰的情况，有几个男生要去看看勇敢的灰灰，还答应以后一起给灰灰买粮食。臭蛋被从未有过的友情一下子淹没了。

    放学后，叶子老师和臭蛋在操场上慢慢走着，空气中弥漫着花香。摸着臭蛋的头，叶子老师轻声说：“臭蛋，以前老师对你了解太少，关心不够，这是我的失误啊。每个人生活中都会有许多困难，你想到的，想不到的，可一个勇敢的人都要象灰灰一样坚强、自信，凭着自己顽强的斗志去迎接挑战，去战胜困难。只要你努力，世界是不会埋没你的……”

    一股暖流迅速传遍臭蛋全身，他被一种巨大的幸福笼罩着。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人，这么多关心爱我的人。他望望叶子老师那和蔼的面容，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哭起来，他第一次感到扑在妈妈怀里，哭得是那样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