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赛鸽”人的绝活儿:好鸽子就像“金戒指”
7月1日,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由北京市信鸽协会征集的10万羽鸽子展翅飞翔,稍作盘旋后,向家中奔去。
在北京,将信鸽作为“赛鸽”培养的人不在少数。东城区信鸽协会的工作人员表示,超九成的协会会员有参与信鸽比赛的经历;在丰台,这一比例占到七成。
“养鸽子不是养一天,是养每一天。”有近20年养鸽经历的白胜说。在他们的世界里,一羽鸽子的价钱能花费半年工资;早晨必须强忍睡意,把鸽子送到几十公里外训放再去上班;到了夏天,在鸽舍一呆四五个小时,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当对鸽子的喜爱和痴迷渐浓,“赛鸽”的胜负心被激起时,这些养鸽人才发现,他们已经踏入了一场没有暂停、没有终点的比赛。
李猛的信鸽
摸到“金戒指”
30多年前,范轩还住在前门四合院。上空传来“呜——”的鸽哨声,他知道邻居叔叔的鸽子回来了,鸽子“恋家”的特质打动了他。养鸽的成就感来得很快,他的鸽子从固安飞回来,赢得了一众发小的赞叹。
周海的养鸽经历同样有几十年。大伯和父亲都爱鸽子,耳濡目染,他也爱上了养鸽。他看见画报上说鸽子吃蜂蜜,就掏出零花钱买回蜂王浆,刷在鸽粮上,薄薄一层。信鸽的书和画册被翻得稀烂,语文、数学书还是崭新。老师在课后训他:“看着你是听课,其实是想着小鸽子怎么出壳呢吧?”
范轩养信鸽的目标,是通过打比赛、拿名次一决高下。不少养鸽人和他有类似的想法。据东城区信鸽协会的工作人员于越介绍,协会超九成的会员都会参与比赛,其余的鸽友或是已经“退役”,或是刚入门的鸽友。也有人给信鸽绑上鸽哨,只为听信鸽盘飞时悠扬的哨声,“但是只占很少一部分”。
现代赛鸽运动源于比利时,在上世纪30年代传入中国。上世纪末,欧洲血统的赛鸽和国际赛制的引进,推动比赛由“放得远”向“飞得快”转变。在早期的“速度赛”中,主办方将赛鸽统一送到指定距离放飞,鸽子到家后,主人刮开相应区域,呼报“暗码”,主办方根据归家时间计算分速,得出成绩。
从闷头琢磨到“打比赛”,还隔着一道门槛。二十出头的范轩开始围在“大佬”身边“听课”:“好鸽子就像‘金戒指’,先摸到金戒指,别人拿顶针蒙不了你。”为了增长见识,他跑遍了各家拍卖会,不为竞拍,只想凑近摸一摸好鸽子,把“冠军的手感”留在脑子里。
从朋友家一批比利时种鸽里摸出“金戒指”那年,范轩的月薪是1800元,那羽种鸽要15000元。他一咬牙,搭进全部积蓄,迈上了第一次赛鸽的征途。
比赛那天,他站在院子里翘首等待。一个小黑点“刷——”地扎过来,“毫不夸张地说,腿肚子有点哆嗦。”等范轩跑进屋,逐个拨通朋友的电话,对成绩的期待漫过了鸽子归巢的激动——别人家的鸽子都还没回来。
赶到主办方门口报到时,前面稀稀拉拉地排着五六个人,他的信心随着后面排起的大队慢慢爬升,“应该靠谱,七八十名应该能混上吧。”
第二天成绩公布,范轩的鸽子获得了第21名。人到中年的范轩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如何形容那天“特别好的喜悦”。
过了愣头青的年纪,这种喜悦愈发珍贵。“30岁往后,就很少有人夸你了。但是突然间,你捧着奖杯,站在领奖台上,底下还有人给你鼓掌。”范轩回忆道,“感觉自己是有价值的。”
李猛赛鸽获得的部分奖杯
“比养孩子更用心”
“你看鸽子,是不是只能分出白的灰的?在我眼里,鸽子和人似的,十胞胎都有不一样的地方。”周海说,他抱起小鸽子端详、摸索一阵,能从一百来羽鸽子里认出它的爸妈,“八九不离十”。
在养鸽人眼里,像认人一样认鸽子,算不上高超的技术。李猛走进大兴一处小院里的鸽棚,随手指着几羽鸽子打开话匣子。“它在比赛里得过冠军,旁边是它的叔伯兄弟,左下角那是它的孙子……”上百羽鸽子的信息都被他录入信息化软件,但李猛认为,他的双眼和大脑比电脑搜索更靠谱。
了解鸽子的家谱,是为了掌握它的血统。血统好的鸽子,有更大概率飞出好成绩。
养鸽不是搞科研,没法在实验室里控制变量,种鸽配对、血统延续全靠养鸽人年复一年的琢磨。一个大体型、一个小体型,怎么出来就不是中体型?它飞300公里最快,它拿手的是600公里,出来的孩子500公里飞得好吗?
每当周海踏进鸽舍,这些问题就会涌入他的脑海。三伏天,他搬一把凳子坐在没空调的鸽棚里,对着一屋信鸽,构思种鸽配对,一想就是几个钟头。妻子喊吃饭的声音越来越高,他嘴上应着,心里还盘算着幼鸽的模样。周海坦言:“我要是用养鸽子这心,养我家闺女,她肯定能上好大学。”
琢磨出的规律是死的,鸽子是活的,不确定性恰是其魅力所在。育种不存在算式和铁律,父母都是冠军,孩子的成绩也不一定好;一千万元一羽的鸽子,未必就一定夺冠。“要是砸钱多的一定赢,那还玩什么?”范轩说。
饲养的经验也无法复制。“绝密”的鸽粮配方、喂养课表不是取胜绝招。顺风还是逆风、飞300公里还是500公里,鸽粮的给量都不一样;鸽子的速度有快有慢,这个加一把料,那个减一把大麦,全靠自我判断。
“养鸽人就是享受类似操盘手的感觉。”十几年前,白胜创立了主攻赛鸽领域的传媒公司,见证了信鸽运动的职业化和产业化。
在他看来,养鸽人每天都在验证自己的理念,推进一场规模庞大、耗时多年的实验。“他对着鸽子,回想某年某月,我的做法是对是错,可以几个小时不动。”
“养鸽比的是365天的赛”
临近比赛,训放必须科学规范。鸽友们要赶在天蒙蒙亮时,把信鸽带到河北放飞,凌晨三点半到四点起床,五点载着鸽子在高速路上奔波,再回到市区按时上班。比赛的高峰期结束,得用一两个月把作息调回正常状态。
这是养鸽生活的冰山一角。李猛刚开始养鸽时,也觉得出乎意料:“当时看见人家的高光,不知道背后要付出这么多。”
取得胜利需要日复一日的钻研与艰辛,但摔跟头只需要一次疏忽。“鸽子是活物、直肠子,一懈怠,后果立刻就会显出来。”天大的饭局,也不能阻挡白胜给信鸽喂晚饭的步伐,一顿晚饭拖成夜宵,损失是无法挽回的。“可能就差晚上这一顿,输了,所有的投入都没了。”
有一年,范轩培育种鸽时,有了“贪多”的念头。鸽子的密度过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小错误不断。忘记关照种鸽换羽,外加管理上有一丝懈怠,养出了一窝“病秧子”。
2019年,一个最不适合训放的阴雨天,李猛在300公里外放飞了一批即将踏上赛场的鸽子。上午11点,一百多羽鸽子本该全数到家。到了12点,天空中仍然干干净净,没有鸽子掠过的痕迹。
这批鸽子从种鸽配对,到手心里圆润小巧的鸽子蛋,再到成长为即将奔赴赛场的信鸽,都由李猛一手培育。“就像是因为你,你家孩子出了事的那种心情。”
李猛站上房顶,等着他的鸽子。1点、2点,李猛在和哥们儿的视频通话里哭了出来:“我对孩子、对父母、对生意,都没付出这么多。”
下午3点,两羽鸽子划过阴沉的天幕,扎进鸽舍。李猛又惊又喜,“信心一下子就上来了。”
直到夜幕将至,距训放时间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信鸽还在陆续归来。最终,他放飞127羽鸽子,到家116羽。“这是我人生中最记忆犹新的训放。”
范轩说:“养鸽比的是365天的赛。”出成绩的过程漫长、难熬,要有韧劲,够执着;成绩和荣誉“翻篇儿”却来得快,“赛鸽江湖”没有咀嚼胜利的时间。
李猛曾是一名运动员,早已学会了如何面对胜利。他说,自己的“鸽舍舍训”是一副对子,两个谜面,各打一样日常用品:“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
上联的谜底是秤杆,寓意比赛完要立刻反思,随时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下联的谜底是油灯——李猛打开直播软件,平台上多家主播沿用了他“粮食比作油门,豆类比作刹车”的喂养要诀,李猛也不恼,只希望用比赛中的经验“照亮别人”。
位于郊区的鸽舍
向平房和郊区飞去
随着在养鸽上投入的心力增多,范轩养信鸽的规模不断扩大,后来,他索性把鸽舍迁到了郊区。李猛起初就在大兴皮各庄的平房里养鸽,从前院到屋顶摆满鸽棚,还能享受鸽子围着小院盘飞的景致。
养鸽人李凡的鸽舍还在市区,必须控制鸽子的数量,早晚两次清理、消毒鸽舍。一方面为了鸽子健康、成绩好,另一方面,也是要考虑周围居民的意见。
北京市海淀区信鸽协会会长张辉从1984年开始养鸽子。在他的记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海淀区平房居多,存在楼房养鸽的现象,但“街坊邻居都是一个单位的,说一声就算了”,因鸽子而起的摩擦很少。
随着城市的发展,在楼房里养信鸽越来越“不好弄”。要想进入信鸽协会,养鸽人必须持入会申请表,去所在居委会和物业盖章,获得社区的许可。
加入信鸽协会的“门槛”只是个开始。《北京市市容环境卫生条例》第五十五条规定,禁止在居民住宅楼房的顶部、阳台外和窗外搭建鸽舍。饲养鸽子应当采取有效措施防止影响市容环境卫生。影响市容环境卫生的,责令限期改正,并处50元以上500元以下罚款;严重影响市容环境卫生和周围居民正常生活的,可以责令拆除鸽舍。
在日常生活中,鸽子天不亮就“叫唤”扰民、每年秋季鸽毛飘飞、平日窗户上飞溅的排泄污渍,都可能成为矛盾的来源,遭到邻居投诉,“找城管、闹上法院的也有”。
大量的养鸽户向郊区转移,海淀区的养鸽户从顶峰时期的近三千户,缩减到了如今的七八百户,这其中,还有八十多户位于净空区,只能圈养。郊区的拆迁改造也在进行中,搬进商品楼之后,“养鸽子的更少了”。
2020年初,家住大兴区的周海因拆迁搬进了楼房。自知不再具备养鸽子的条件,他痛下决心“清舍拍卖”,告别了几十年的养鸽生活。卖鸽子的钱拿到手里,却怎么也填不满那些坐在鸽舍里的时光。周海跑到鸽友家盯着鸽子看,觉得那总归是别人家的孩子,“到不了手”。空落落地挨到年底,他忍不住抽出一笔钱,在家附近的平房里,再次置办起新的鸽舍。
“想放弃这东西,放弃不了。”周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