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偶读《聊斋》见鸽异一章，说的是：邹平书生张幼量爱鸽成癖，幸遇鸽仙之事。张生与鸽仙因爱鸽而相善，鸽仙遂以佳种相托，谁知明珠暗投，张生竟负鸽仙，终至曲终人散，张生从此再不养鸽。掩卷沉思，但凡世间事自有分寸，过犹不及，大赢则亏，爱极成恨。古今虽异，然世风一脉相承，观今日世风种种，亦翻不出古人之齿颊余慧，口角遗风。浩叹之余，忽又忆起自己尚欠一只野鸽的一笔孽债，至今未偿。甚惜未有张生之幸，得遇鸽仙一叙衷肠。也只能心摹神追，写下这点文字，以偿十几年的夙愿。

    十几年前，我才年及弱冠，终日神情忧郁，神思迷茫，每于晨起黄昏之后，喜到野外瞎逛，亲近自然，排解胸中郁闷。

    我家乡地处沂蒙余脉，四周冈峦起伏，青峰绵延。离村三里，有一去处，山崖壁立千仞，中有一天然石洞，高可数丈，阔有丈余，内可容百许人起卧。洞顶石罅之间是野鸽的乐园。每日晨昏，群鸽乱飞，景致蔚为壮观。鸽因洞险而繁盛，洞借鸽盛而成名曰：鹁鸪洞。

    这佳地也是我常游览之处。立于洞口，俯瞰脚下峰峦起伏，石河如线；仰观洞顶白云悠悠，时聚时散；群鸽或飞或栖，或鸣或舞。此情此景，大可追古人坐看云起卧听鸟鸣的意趣了。

    一日归途之中，忽然听到道旁草丛中有“嘶嘶”啸叫之声。起进一看，原来有一只鸽子卧在草棵之中。动弹不得，捧起一看，原来左翅被铅弹打折耷拉在翼侧，伤口还有血珠渗出。它也许太虚弱了，竟没有反抗，允许我端视抚摸它。它静静的卧在我手里，微微颤抖，眼睛无力的睁开又闭起。“救救它！”我心中升起援手于人的侠义与欢喜，虽然它只不过是一只野鸽而已。

    回到家，我给它伤口敷上研成粉末的消炎药，用纱布轻轻包扎。我兴冲冲的找来小小的杯盏，盛上小米和清水，我用一只盛书的纸箱作成它的小房，在纸箱一侧开洞，方便它出入，中间铺上柔软的麦草。我要给这个伤号最好的照顾，让它快点好起来，或许混熟之后，我们能成为朋友也难说。我把纸箱放在我床头一侧。今后我们可以同处共宿，形同挚友，岂不快哉！

    可是事实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鸽子并没有欣纳我的一番美意，却对我充满了明显的敌意。只要我在场，它根本不会去吃我给它准备的美食和清水。大有一幅：“壮士不食嗟来之食”的气概！甚至在它精神稍佳后，一俟我接近它，做出想亲近它的举动，它就会厉声的叱呵，又有宁死不受辱的凛然气节。但它毕竟只是个低级的飞禽而已，“宁死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刚骨绝对不适宜于它。所以，我总是在它进食的时候小心避开，不管怎么说，只要它能够康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它至今不进我给它安排的美舍安歇。我也只好任由它在床旮旯里栖息。真是一只野性难驯的野鸽子。虽则如此，但只要假以时日，总有驯服它的那一天，对此我有一种盲目的自信。

    很多时候，我会隐在窗户的一角偷窥它进食。（我声明，这种行为可不是我的本性，只不过是为了照顾它的自尊心，不得然而为之）。它是只并不漂亮的鸽子，甚至有点丑陋，它的羽毛是暗褐色,爪子和喙是暗红色,折断的翅因为长期拖在地上而肮脏不堪，羽翎上挂满蛛网和尘埃。它吃得很快，象一个饿汉，但很警惕，不时的左右扫视。看的出它整天生活的惊悸之中，那神态多少带有一点惶惶不可终日的味道。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就象一个假惺惺的慈善家，在施舍了一点米粥之后，惬意的观看一群乞丐抢食的混乱而开心的大笑。挂在眼角唇边的骄矜好象在说：“瞧瞧，要不是我……哼！”我脸一红，腮膀有被掴了耳光的火辣感觉。我匆匆逃离窗口，跑到院子里，殷勤的有点做作地帮母亲摘菜，替父亲劈柴，我冲动的热情，让他们感到诧异。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是一个卑鄙的人……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这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鸽子的伤口已经痊愈了，它也永远告别了蓝天。它不再躲我，常常在屋地里踱来踱去，或者凝神垂思。它允许我靠近它，但仅此而已，除此而外，再多一点的表示都让它尖叫着走开。我们之间缺乏基本的信任，也许，我们将不在有沟通的机会了。

    唉！这只孤僻的野性十足的鸟儿呀！汝诚何苦！我诚何冤！

    它终于摆脱了我，在我疏于近防范之际，从门缝钻出，跑到院子里去了。从此再没有回到我的卧室，再没有走近我的身边。它时常在院子里散步，显得很孤单。但我看得出它渴望着交流，渴望着友情。除了残害它的人类是它的敌人，它保持着本能的反抗之外，对于长有羽毛和翅膀的鸟类，却使它感到亲切。

    有一次，我看到它试图接近一群在院子觅食的麻雀，可是它的丑陋却把它们吓坏了，它们一下子停止了永无休止的争论，互相看了看，“哄”得一下飞到了屋檐上，开始了更加喧嚣的吵闹。我能猜得出，它们一定在耻笑那只丑陋极了的怪东西。我似乎听到它们直着嗓子喊：“丑八怪，丑八怪！”

    它确实已经够肮脏丑陋的了。羽毛凌乱，沾满泥垢，为了从鸡喙之下夺食，而被群鸡啄的遍体鳞伤。身体上每天都洇着血花。它呀，就象一个断臂的乞丐，备受世人的凌辱。而默默无语。但既使苟活于世，既使加身的凌辱远比讨到的口食多得多，它也再不会向我乞讨半粒米食。虽然我每天都向它洞开着门，屋内有黄澄澄的小米，清澈甘甜的清水，虽然我每次都躲出去，虽然我给予了它足够多的暗示。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它决不会走进我的房间一步，“决不！宁可饿死！”我似乎看到了它充血的眼睛紧贴在我的脸上，恶狠狠的向我嚣叫着，我打了一个寒战。

    从那一刻起，服罪感让我感到了窒息。它今日承受之苦难，我是有责任的，当初如果不是我把它捡回来，或者很快又把它放生，既使它很快就死去，至少它保持了自己的尊严，而决不会受到这无以附加的屈辱。而真正让我悲伤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简直使我无地自容。

    有一天我正在室内读书，忽然听到它凄厉的叫声。我扔掉书，扑向门口。我看到，它在院子里转圈，玩命般的尖叫着，嗓子嘶哑了，发生的声音很木。它抬着头向上望去。我循着它的目光看到，原来东厢房的屋脊上落着几只鸽子。它们一身干净漂亮的羽毛，发出鸦青色的亮光。它们彳亍在屋脊上优雅得象一群绅士。显然，它们也被那怪物的叫声吸引，彼此交换目光，叽叽咕咕的交谈了几句，“哗！”的振翅高飞而去。只在蓝天上留下了几道优美的弧线，一忽而不见了。

    而它也一下子嘎然而止。它依然抬着头，我却看到它眼中燃着火光一下暗淡了下去。它垂下了头，足足有一刻钟，呆立不动，就象一块被人扔掉的泥巴，沾在干净的墙壁上，显得触目惊心。

    过了一会，它忽然颤抖了一下翅膀，是的，我看的真真切切，只是一刹那，就象梦呓滑过嘴角，一闪就不见了。它难道是在体验久违的飞翔的感觉吗？可是，它剩下的也只有那令人心碎的梦呓了。

    我站在门口，心如刀绞，泪水长流。我那可怜的东西，现在连它的伙伴都把它抛弃了。回归家园的路已经莽草凄凄，野花迷径，它已经没有归途了。

    我没法安慰它，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涧，而它是吝啬的，它于绝水之滨，却决不向我放下那唯一可通的吊桥。

    五月的阳光明媚，大地一派生机。院子里的石榴树繁花如火，惹的轻蜂浪蝶在花树间追欢。万物有灵，而独独它却一派死寂，没有了生机。“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它要在沉默中消亡下去了。它的身体很快的垮下去了，它已经吃得很少了。它栖于鸡埘，到了晚上鸡窝里整夜不得安宁，在混乱和骚动中，一场摧残和无声的承受的战斗彻夜上演。

    那些天，我精神恍惚，精力集中不起来，书读不下去，饭也吃得很少，觉睡得不塌实。父母看到了我的变化，那期间我正准备参加中考，父母怕我压力太大，承受不了，就不时的劝我多休息，并变着花样给我做可口的饭菜。他们对于我的关心只是体现在这一点一滴的行动中，我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很少，我们缺乏真正的沟通，这一点他们是永远弄不清楚的。而我此时缺少的正是这一剂醒药啊！

    这样的煎熬终于结束——它死了！换种说法，它解脱了，还有我。就象参加一声急管繁绚的音乐会，在人的感观不能承受之时，“砰”的绷断了琴弦，观众一下子被从痛苦之中解脱出来，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它死在鸡埘的丝网上。网扣挂住了它的残翅，把它吊在半空中，而那群鸡——不！刽子手！把它活活啄死了！此刻它们悠闲的踱着步子，咯咯叫着，正等着我把它们放出去觅食。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斜射过来，照在那块肮脏血腥的尸体上，让人做呕。鸽子的灵魂已经带着朝露的清气飞升到它自由的家园去了。它终于脱下了羁绊它生命的肮脏屈辱的躯壳。那是它摔给我，摔给这个世界的最大的嘲弄。

    我抓起一根木棒，发疯似的向那群刽子手扫去，赶的它们满院乱飞。我嘴里大声的喊着：“强盗！强盗！”父母从屋里冲出来，夺下我手中的木棒，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的儿子泪流满面……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这期间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了青年，渐进中年，恋爱，结婚，生子，就业，失业，再就业。社会在转型，我也在不断的转型。时常感到自己就是一只陀螺，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一刻不停地转动，想停也停不下来。沉重啊，不堪重负的沉重。十几年来，在事业上曾经有过“上马击狂寇，下马草军书”的豪情侠气，更多的是饱尝失意和彷徨。一忽儿在峰谷，一忽儿在浪尖。此间的甘苦不可掬数。但虽然时事倥偬，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那只野鸽子。追昔忆往，能留在心底的只是痛定思痛之后的深思。自己不正象那只命运悲惨的鸽子吗？不甘沉沦，奋起直追。奋起，失落，再奋起。仆倒，挺起，再仆倒，再挺起……我的头顶始终高悬着一只命运之手，让我不能片刻的安宁。

    于是，无数次想写点文字，祭奠一下那个十几年前的亡灵。但又是无数次的掷笔于案，觉得无从把握。今天，终于用颤抖的笔，定下了这段文字，了却了夙愿。在写的过程中心情澎湃，一会儿觉得是在写自己，一会儿又觉得是在写那只鸽子，恍恍惚惚，神思迷离，十几年的经历在眼前飞旋，终篇掷笔，怅然一叹，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