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鸽会设在体育场看台下的一个小房间。门前挂个小牌子,旁边贴几张放飞和成绩的通知单。里面,聚集几位竞赛裁判员和几位七百公里报到的鸽主。裁判员忙忙碌碌地验章查表,登记名次。鸽主们兴奋地夸耀自己的鸽子如何如何好,自己的训养水平如何如何高。
门咣当一下被撞开,门窗在墙壁上摔得哗啦哗啦响。声响之中,跌进一个人来,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胳膊腿上沾满泥尘。显然是在路途摔过跤的。大家注目看去,只见此人双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羽鸽子高举过顶,冲坐在桌子后面那位年纪大些的裁判员喊:报到,快给我报到!冠军,保准冠军!那位裁判员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说这不是朱先生吗?你先别急,我这就给您报。不过,冠军已经有主了。朱含德一双眼睛顿时张大:什么?千公里冠军已经有主了吗?
奇迈书生配麻辣西施,出小尾寒羊。
全场人起立:把朱含德围在核心。天呐,千公里!当日归巢的千公里!破都城竞翔纪录的千公里!快让咱瞧瞧,给眼窝过个生日!
裁判员接鸽在手,连声说我给你报我给你报。
朱含德养鸽二十余载,也第一次中了头彩,第一次打败了姜威然,第一次打败了都城的所有养鸽者。内心的激动和狂喜通过血液,快速地冲到意识的皮层里去。朱含德比范进还范进,嘴里喷着唾沫星子,舞手蹈足地冲四周围的人喊:冠军,啧,冠军。我得了冠军!喊着喊着就唱了起来:朱含德,唉嗨呀!得冠军,唉嗨呀!姜威然,你趴下,让我踩上一只脚哪个唉嗨呀!
裁判员打开鸽翅和尾羽,验明暗章,卸下足环上的放飞标志,细细审视,末了面带难色地说:错了,你弄错了,这鸽子飞的是七百公里。
朱含德依然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狂喜之中,一边唱一边说,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放的鸽子我能不晓得它飞的是七百还是一千?我就放了这一只,怎么会搞错呢?鸽子暗章标记齐全,货真价实你怎么能说错了呢?你存心不良怎么的?说着说着表情就严肃了下来。
裁判员不嫉恨也不生怒,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查放飞底单。对过号码。不错,底单上登记的是千公里,可暗章和足环标记都是七百公里。裁判员心平气和地说:朱先生,你把千公里鸽误装入七百公里放飞笼里了。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成绩无效。
所有的目光投向朱含德。朱含德觉得有无数道探照灯的白光射向自己,有无数把尖刀正往自己身上戳。其中一把最 尖锐锋利的刀子是自己戳向自己的。这把刀子一下子扎在心脏上。老天瞎眼了!老天瞎眼了!血流涌向脑际,知觉在一瞬间消失掉。
众人看到朱含德先是满脸涨红脖子发粗,进而眼睛发直愈瞪愈大最后仅剩下两片眼白。接着是口吐白沫咕咚一声平板板地摔在冰硬的水泥地板上,两只脚缓慢地弹了两弹,随即静止不动了。
不几日,朱含德死了。
临死前,朱含德要妻子淑贤把鸽子一羽羽捉来,让他逐一摸过。每摸一羽,他在心里都说一句告别的话。最后,他把那羽曾经让他短暂地体验过一会冠军感觉的鸽子紧紧地握在手中,断然气绝。
追悼会是在火葬场开的。所有的丧葬费用全由鸽友们集资捐赠。全都城的鸽友倾巢出动,坐面包搭出租赶来了。悼念厅里,黑鸦鸦挤满了人。火葬场的管理人员说,规模庞大场面隆重,省里死了领导人也没有这么风光排场。
致悼词的是姜威然。将军依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臂缠黑纱,华发剃去,缠着白孝。全场之内,包括朱含德的妻子淑贤在内,带双孝的,仅将军一人。
将军跪在长条凳上宣读悼词。悼词内容多与养鸽有关。也适当概括其生平事迹。将军宣读的过程中还解释性地插入一点个人恩怨。将军初始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读到后来就声泪俱下,读完最后一句将军扑通一下从凳子上栽下来。旁边人赶忙把将军扶起来。将军没站稳就张嘴嚎啕大哭。将军有生以来恐怕是头一次嚎啕大哭。将军的哭声充满无尽的负疚无尽的孤独空虚无尽的悲凉。
全场所有的人都随将军一起嚎啕大哭。哭声约摸延续了半个钟头。
朱含德的遗体火化了。白色的烟雾从高耸的烟囱冒出。围在烟囱底下的鸽友看着姜威然还有于塞天和付兴云的眼色。姜威然征求过于塞天和付兴云的意见,丢个眼神鸽友们就迅速打开鸽笼。三千多羽鸽子拍翅而起,密密麻麻地绕着烟囱盘旋,仿佛为那个即将由烟囱爬出的灵魂而舞蹈。
姜威然、于塞天、付兴云和金漫石带领所有的鸽友排成长队,一一与淑贤握手已致哀悼。淑贤把那羽丈夫死时握在手里的鸽子松开。鸽子越过鸽群,在更高的天空盘旋三周,然后一个俯冲,穿过鸽群径直直落在烟囱上,向底下的人群和空中的同类发出一串咕咕长叫,然后猛一挫身,扎进烟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