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 子 花
我是佛前的一朵鸽子花,忘忧河边生,七色彩虹为伴,清幽梵声中成长。
静谧清澈的忘忧河面,是佛洞察凡间的魔镜,尘世间的一出出故事,时时刻刻都在镜里上演。
我问佛:凡间的人,为什么总是哭的多,笑的少?
佛曰:那是因为人有情欲,人生在世是七情六欲的一场历炼,苦总比甜多。
我渴望理解:什么是七情六欲?什么是苦?什么是甜?
佛异样地看着我,很久才说:孽缘。悄悄听,静静看吧。说罢转身离去,手中拂尘在镜上轻轻划过,河面少见地涟漪荡漾,飘起的水珠洒落在我身上,象星星在闪。
佛的回答,就象那天忘忧河上飘浮着淡淡的、青色的雾,笼罩我身上,虚无缥缈,迷迷茫茫。
斗转星移,聚散合离,凡间一次一次的轮回,而我,谨遵佛嘱,依旧在忘忧河边绽放、观望,按凡间纪年,经百载,历千年。某日,忘忧河上吹过一阵轻风,一截带有一朵鸽子花的老枝随风折落忘忧河,漾了漾,很快没入河中不知所踪。自此,镜里经常闪现出一位乡村老妪带着一位少女,还有一对灰色的鸽子在陪伴。
一天,佛走到我身旁,宽厚柔软的手轻抚着我,默然不语。
我对佛说:我想到凡间。
佛叹道:自你疑问七情六欲那日起,注定终有今天,而今已是践行之时,即如你愿。此番不赋你于人形,只作旁观,尝甘甜验悲苦时,便是你重归之日。
说罢采我于手心,送入忘忧河里。岂知身虽没入河中,却无丝毫水气,原来忘忧河下是尘世,天地仅在一河之隔。眨眼间,我已在老妪村屋屋檐下悬挂的,由竹篾编织的鸽巢里破壳而出,在双亲的爱护下日渐成长。
由鸽父母口中得知:老主人年近七十,叫洪姑,足有残疾,一生未嫁;小主人闺名荷花,是洪姑十六年前在村边桥头拾养的弃婴,那时节屋前荷塘荷花盛开,遂得名。为免荷花孤单,洪姑于次年求人要来鸽父母陪伴,靠着耕种屋旁的几分农地菜田,和山边开垦的地瓜木薯地,把荷花养大,又让荷花上乡间学堂读书认字,呵护备至。
荷花常于闲时呼唤我和鸽父母飞落屋内天井,投食饲喂,挑逗嬉戏,开怀欢笑。可在我能展翅翱翔不久,年迈的鸽父母却于数日内先后离世,荷花伤感悲戚,对我宠爱有加。
十六岁的荷花,柳眉杏眼,肤如凝脂,柔发披肩,清丽秀气,身上更怀异香,如兰似麝,乡民疑为天人,叹为观止;而于荷花的聪慧,不仅室友,连学堂教师也赞口不绝,认为不是凡类。洪姑也常以荷花为荣,喜在脸上。
不曾想,荷花随洪姑一次罕有的镇上赶集,家中忽起波澜,一对中年夫妇的来访,打破了屋内的宁静温馨。女的虽无丁点荷花的文静举止委婉言语,却奇怪地和荷花长的极象,她说话声音尖利,犹如鸦聒雀噪,后又翻开荷花右脚掌,向洪姑指点那颗血痣,怀疑荷花是她亲生。洪姑闻言一语不发,脸色惨白。临行前,女的还剪去荷花少许头发带走。
不日,那对夫妇兴冲冲入门,女的扬起手中一张纸,说证实荷花是他们的亲生女,今日便要荷花返回身旁。
洪姑老泪盈眶,对荷花说:“虽十六载养育,但毕竟他们是你的生身父母。再说,你的天资,实在不属山里,回你父母身边吧。”荷花哭泣着不肯,但终拗不过洪姑决意,嚎啕大哭着被那对夫妇半拉半架着带走,围观的乡邻见之心酸恻隐。
自此,洪姑背更驼,腿更腐,无论下田或在家中,会突然把我拥入怀中爱抚,泪眼朦胧。
又一日,有人传话:荷花病重。洪姑闻言奔出门外,黄昏前,她领头由数人用担架把荷花抬返,只见荷花腹部如鼓,脸色腊黄,额头渗汗,神智不清,却不见那对夫妇。听随行人谈论:那对曾经抛弃女婴之后无生育的暴富夫妇,在荷花患病住院时再次检验,听说不是亲生,即如上次分文不付从洪姑身边带走荷花一样,再次拒绝为荷花付费诊治,抛下荷花。洪姑二话不说,请人急急将荷花送回家中,由乡村郎中诊疗。
郎中敬佩洪姑慈心,开出药方后,遣小徒将珍药免费送上,但言明尚缺几味草药。洪姑送走郎中后,连夜挑灯入山。我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让佛化我人形,如今不能替代洪姑,只能依偎在荷花身边手旁,感受着她体温的变化,让她有一点点的安慰,与疾病奋斗不是只影孤单,还有亲眷陪伴。
洪姑日出前归返时全身泥湿,伤痕累累,却护着竹蒌里的草药,不顾疲劳煎煮为荷花灌服,及后喂药喂食,清污除秽,全心服侍,仅于期间寻隙休息。荷花在洪姑照料下逐日好转,是日,一场上吐下泻,腹部竟平复如初,很快康复正常。
可是,年老的洪姑再也经不起这场风浪,终于倒下,溘然仙逝。
荷花神色肃穆,她替洪姑换上亲手缝制的新衣裳,拖着单薄的身子在乡中老人指点下操办后事。落葬这天,荷花请乡亲帮忙将洪姑抬上牛车,全村老少自发排作两列送行。
尚要行进,却不料那对夫妇越过队伍冲向荷花,手上再次扬起一张纸尖声说:荷花,医院核实了,你真的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荷花充耳不闻,登上牛车。
夫妇抢前拦住,说:荷花,离开这里,跟我们回家。
只听荷花一字一句说:不,我只有洪姑一位母亲!
闻言,一直等待荷花意思的人们齐齐站出来,一层层挡在夫妇面前,同以一种骇人的象刀一样的眼光直视着,把那对夫妇逼出路旁。
队伍里有人开始吟唱挽歌,众人齐声附和,有人向天扬洒山花,向地抛洒竹叶,缓缓朝山里前行,把呼天抢地的夫妇抛在身后。
墓前,荷花抱着我垂首跪下,那不甚平整的石块砌成的拜台上斜放着洪姑生前出门总不离身的旧竹帽,青色的墓碑上面朱漆题字:
慈母洪姑墓 爱女荷花立。
一位长者以悲怆的长腔领唱:“天苍苍哟,地茫茫,儿女有情泪湿裳。”
众人同声和应:“路漫漫呀,水潺潺,送我亲人返天堂!”
一声声,一句句,在山间回荡,似江涛,如波浪,来回拍击着心房。
“哇”,荷花终于失声痛哭,如山塘开闸,泪如泉涌,滚落我身上。我忽然觉得全身滚烫,胸脯满满的,涨涨的,有物涌上喉咙,似咸,似涩,似苦,似辣,再冲鼻腔,两眼不由自主落下泪珠。
刹时间,头上一片金光,我从忘忧河面升起,仙界景物依旧,仿佛我一直都不曾从佛的手心离去,佛之“尝甘甜验悲苦时,便是你重归之日”仍在耳边回响。
跌落老枝之处长出了新条,一朵鸽子花孤身怒放,佛紧挨着把我放到边旁,让我们相依相偎,并蒂绽放,触碰的那时刻,枝条颤动,她的花蕊里有两颗水珠滚落到我的花瓣上,犹有玉体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