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公里联翔赛和千公里万元大奖赛报到期限为半个月。鸽主和鸽迷们逐渐从朱含德辞世的哀伤中摆脱出来的时候,期限也到了。
按往年惯例,赛绩结束的第二天,由千公里联翔冠军得主和千公里万元大奖赛冠军得主做东,邀请鸽界的头面人物举行一次大聚会。谓之曰切磋技艺,共同提高。
今年的聚会地址选在位居都城繁华地段的神州饭店。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几位穿天蓝色连衣裙的服务小姐按要求把席位布置好。厅中央的大圆桌上铺着大红的天鹅绒桌布,上面放一只精巧无比的鸽笼,笼内装两羽鸽子。凡以往鸽界翔赛取得过名次的人才有资格出席聚会,能出席聚会是鸽主的荣誉。鸽友不论辈份高低年龄长幼,统统以以往赛绩高低为序入席。付兴云、于塞天当然位居首席,姜威然等只能坐在次席之外了。席桌环绕中央鸽席,宛若众星捧月一般。人们并不理会已经摆好的酒菜和身旁开酒瓶的漂亮服务员。所有的目光都欣羡而虔诚地望着中央席桌上的鸽子。鸽子一雌一雄,雌的花头夹白条,看上去如五彩宝石一般,她荣获了千公里万元大奖赛冠军;雄的通体银灰,强壮有力,异常自信地守于雌鸽旁边,雄鸽是本届千公里联翔赛冠军。唯有这两项翔赛的冠军鸽子享有如此殊荣,神仙一般居于中央席上供人朝拜。雄鸽鼓胸汪声喝叫,雌鸽温柔地点头,随后安详地站着,君主和皇后一般望着它们的臣民。
本届翔赛两项冠军的得主是金漫石。一人同时独得千公里联赛和千公里万元大奖赛两项冠军,在都城赛鸽史上是第一次。
聚会的规矩是:聚会由冠军得主主持。
金漫石对自己得冠军深感意外,同时得两项冠军就倍感意外。意外之时,幸福和狂喜淹没了他的心。他新理过头,新刮过脸,雪白的衬衣上打条鲜红鲜红的新领带。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中央席边,清清嗓子准备宣布宴会开始。
恰在这时,一位身材窈窕的服务小姐领进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进来,她的身后还跟随着一对年轻夫妇。
全场起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金漫石脱口叫道:淑贤阿姨,你怎么来了?
淑贤不慌不忙地抬起缠着黑纱的手臂理了理头发,说我是闻着鸽子的味道来的。
人们又为这句话鼓掌,鼓得窗玻璃哗哗作响。
淑贤眼含泪水充满真诚谢意地向鼓掌的人们三鞠躬。鞠躬时自己默默地对自己说,日后我也养鸽,看到鸽子就看到了含德。
淑贤环视四周,然后走到次席之次席的姜威然身边,姜威然慌忙挪挪椅子。淑贤向姜威然介绍说这位是医院的白衣护士,这位是她丈夫。姜威然说欢迎欢迎,大家一同落座。淑贤紧挨姜威然坐着,说我来了就是朱含德来了,我坐在你眼前就是朱含德坐在你跟前。姜威然双眼顷刻瞪大,惊愕之中高高竖起大拇指。姜威然有生以来竖过两回大拇指,一回是为打日本人,竖给林彪的;这一回是竖给淑贤的。姜威然觉得生命的原动力陡然暴涨,涌如海潮。
金漫石举杯在手,宣布宴会开始。
鸽友们,我的朋友和敌人们,我把你们赢了,可是大家并没有输,明年后年大后年,谁都有可能当冠军。皇帝轮流做,不日到您家!冠军是偶然的,赛鸽是必然的。养鸽赛鸽人的精神,是我们骨头里生就的。来,鸽友们,不要为冠军,为我们养鸽赛鸽干杯!
真是当了冠军嘴也会说了。
杯子和瓶子咣当咣当响成一片。人们齐吼一声把酒灌下肚去。桌面上山珍海味未动一筷,空酒瓶却很快扔满一地。
金漫石端起杯盏走到付兴云跟前,说兴云哥我敬你一杯,说着把杯子伸过去。付兴云不看他也不和他碰杯,管自把一满杯酒倒下肚去。金漫石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当着付兴云的面把三杯酒灌进喉咙以示敬意。当冠军就得有冠军的胸怀,付兴云以前也是这样的。
于塞天一手攥一瓶白酒,一手拉着愚儿走过来,往付兴云和金漫石的空杯里倒酒。于塞天手有些颤,酒从杯沿洒出来。于塞天和付兴云不约而同地看冠军鸽,都看出了自己鸽子的影子,又都看出了对方鸽子的影子。他俩鸽子的结合出了这两羽冠军,两个人都不说破,冠军已成事实,在冠军面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金漫石逗愚儿说叔叔爸爸为什么养鸽子?养鸽子好玩不好玩呀?愚儿说有什么好玩,不就是没当冠军想当冠军,当了冠军还想当冠军嘛。
于塞天说你懂个屁,说着拧着愚儿耳朵说,来,给你二位叔叔敬酒。愚儿一双混沌的大眼只注视着桌上的鸡鸭鱼肉。于塞天不让愚儿吃菜,只让愚儿喝酒。烈酒辣得愚儿眼泪直淌。于塞天语气强硬地说,给两位叔叔敬酒!愚儿把酒杯递在付兴云和金漫石手上,一人连递三杯。付兴云每喝一杯都对于塞天说一句:我本想要把你的蛋捋了!于塞天说可惜让金漫石把咱们俩的蛋都捋了!金漫石忙说不敢不敢。于塞天的红色列车和付兴云的金颈绅士都飞出了上佳成绩,只是距冠军尚有一步之遥。所以他俩说这种话也都不见外。
于塞天让愚儿跪下。愚儿怕被揪耳朵就乖乖跪下。于塞天说举起右拳,愚儿举起的却是左拳。于塞天说对天宣誓,将来要把两位叔叔的蛋给捋了!愚儿鹦鹉学舌说兴云叔漫石叔,将来把你俩的蛋捋了。说话时眼珠一刻也不离开桌上的鸡鸭鱼肉。
淑贤和白衣护士过来把愚儿领去吃菜吃肉。
付兴云把空酒瓶摔到地板上,又抓过一瓶酒来喝。所有的人都把手中的酒瓶摔碎在地板上,又都操起满瓶酒来继续喝。
于塞天灌一瓶又一瓶直至大醉。他攥着半瓶酒摇摇晃晃绕着冠军转圈儿。红色列车,我的红色列车!我给你点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你到底没辜负我,得了冠军了哇!于塞天把酒瓶扔出窗外,伏在冠军笼上失声痛哭。所有的人都把酒瓶扔向窗外,互相抱着拍打着借酒大哭。我楼上楼下无数趟扛了两万多斤粮食,冠军毛也没沾上呀!我把给儿子订奶的钱用来给鸽子买蜂蜜喝,连亚军毛也没沾上!要亚军做球呀,我跟老婆离婚,为的就是当冠军……诉说声混合着哭声,撞得满厅嗡嗡直响。
金漫石一边哭一边想,鸽子到底是个啥?鸽赛到底是个啥?冠军到底是个啥?当冠军和不当冠军又有啥区别?金漫石越想越糊涂。
一个年轻后生从地上爬起来,踢踩着横七竖八的酒瓶,跌跌撞撞走到中央席前,挥手说老婆孩子是个球,咱只要鸽子!说话间扯开衣襟抽开皮带,从腰间摸出几扎扎票子来,往桌上一拍:八万八,发发发,冠军我买啦!说着一手即去抓鸽笼。
就在手即触鸽笼之际,被另外一只大手挡住了。大手是姜威然。将军的神色极其严肃说,冠军是荣誉,你见过出卖荣誉的人吗?
年轻后生缩回手,罢罢罢,万元大奖赛,明年咱再来,谁不来谁就不是他妈生的!
年轻后生抓过一瓶酒,咬开瓶盖吼声来啊!伏在桌子趴在地上的人纷纷起身抓过酒瓶涌到冠军席四周。淑贤、白衣护士和愚儿也端着酒杯往前面挤。大家灌一口酒,齐吼一声词。豪情借酒声响如雷鸣。
万元联翔大奖赛,今年来明年来后年还要来,谁不来,日他妈!所有的酒瓶酒杯碰在一处,喝,咕嘟嘟。又碰在一处,吼,谁不来,日他妈!谁不来,日他妈……
姜威然老泪纵横,把两羽冠军鸽放出。冠军鸽携带着一股豪侠之气和谁不来,日他妈的吼声,拍翅凌空而去。
1994年夏末初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