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甘铁生,手打输入:李国双
多年来一直与鸽为伴的万海终于迎来了他极有成就感的一天。
是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铁杆发小史冬将鸽界大鳄张老请到了他的寒舍。为一睹万海豢养的宫廷鸽的尊容,张老都没在他房间里坐,便迫不及待地要看鸽子。万海便带着他爬上六楼的楼顶——他那二十来只宫廷鸽的“宫殿”就建在这栋楼房的顶层。
趁张老一门心思赏析那些宫廷鸽的时候,史冬小声介绍道:
“这张老呀,祖上是专门在王府里给王爷们伺候鸽子的,对国粹特别是明清以来的鸽文化有极深的造诣。”
万海当然知道张老是么州养鸽界如雷贯耳的人物!他的鸽子,在全国各类竞翔大赛上频频获奖,因此被推举为么州信鸽协会会长。两人正嘀咕着相关传闻,只听张老朝万海说:
“别光聊我这老废物,青出于蓝呀——听史才俊介绍万先生您是熟读张万钟的《鸽经》,又甘于贫穷,按图索骥,不惜重金购买了黑玉翅、铜翅白、巫山积雪、射宫、坤星等名贵宫廷鸽,实属难能可贵!像这样的鸽仙,史才俊,你才该多多宣传介绍,不易呀不易!”
万海脸上始终挂着谦卑而又得意的微笑。史冬这小子够意思!自己能获得“鸽仙”的称号,跟史冬还是有些关系的。史冬业余时间喜欢舞文弄墨,时不时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点豆腐块大的文章。还专门写过几篇小文描述“鸽仙”万海潜心恢复国粹鸽的趣闻轶事。如今,又将么州信鸽协会会长张老请来,实在是令他脸面生辉的事儿呢。
楼顶上的宫廷鸽们盘踞的“宫殿”是万海精心搭建的。顶子和四壁一水的红蓝相间的彩钢板,塑钢门窗是大连实德产的。此鸽舍被划分为四大区域,一区为成年雄鸽,二区为成年雌鸽,三区为幼鸽,四区专供夫妇鸽配对产卵并孵化雏鸽。靠南窗一面是供万海打扫卫生或喂食喂水和洗澡的通道。鸽舍里安装了空调和抽风机。一个放在鸽舍南墙角的铺盖卷引起了老人的注意。
“一榻孤灯,伴鸽苦吟——还在这般寸方之地夜眠?”张老用奇怪的眼神盯了他半晌。
虽是盛夏,可张老那专注的神态和发自内心的言论令万海心胸里溢满春风。原先挂有谦卑笑意的脸面上已被一种奇怪的神色所替代。那是专门为听恭维话而用的神色。谁知又围着鸽舍转两圈后,老人眼里升起一层浑浊的水雾:
“小兄弟……不好意思,依老朽之浅见,您这鸽舍里没一只真正的宫廷鸽。这些,大多是从菜鸽里挑出来的!”
只这一句话,令万海宛如在法庭上被宣判了死刑!看他神色大变,老者说:“恕我直言恕我直言。如今这年月,只当假的是真的,所有真的都掺假。年轻人没见过真东西,易以假当真啊。”
史冬趁张老再去审视鸽子时安慰他。说张老就是张万钟的后代。解放初期张老自家养的鸽子都是清廷倒台后流落民间的精品,后来时局变化,养鸽子遭批判沦为“封资修”磨灭革命意志的玩意儿,张老难免口出怨言,被打成右派分子,被迫毁了鸽舍去“劳动改造”。作为对鸽子醉爱数代的张家后人,张老,全称张锁玉,在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重操旧业,但已与时俱进,弃宫廷鸽改养竞翔鸽了。但他总是直言的性格一直没改,“心口如一,直言无忌。说得对错,你别太往心里去。”看万海依然一副挨了重击的模样,史冬便使劲捅了他一下:
“喂,我说信奉道家的鸽仙,咱们不早就修炼到宠辱不惊了吗?今儿不能这么没出息吧!撒盘鸽子在天上遛遛!听听张老对你鸽哨的评价吧。”转脸又朝审鸽子的张老叫道,“张老,甭管鸽子真假,听听哨吧!”
经史冬这么一说,万海振作精神,拉开鸽舍第一阵的门户,同时“嘿”地一叫,只见雄性头鸽黑玉翅首先气宇轩昂地冲出门户,七只花色各异的雄鸽尾随其后簇拥而出,没待万海摇动那拴着红手绢的摇杆,黑玉翅便已如黑色羽箭般直上云天了。它那白色的玉翅将漆黑的身躯包裹着,被阳光一罩,如同一团在天上遨游的精灵。俟后面的鸽子起飞,黑玉翅的“二十一眼”鸽哨已经悠远地鸣响在天际。没半晌,随后的七只鸽子的哨声又渺渺然与黑玉翅的哨音成交响之音,史冬听得啧啧赞叹。张老也是满面如沐春风。万海又“噙”地大吼一声,打开第二方阵的鸽舍门户,颇具帝后风度的成年雌鸽武慈则禧天披着紫如凝血的一身翎羽应声而出,由于块头巨大,万海给它配的鸽哨叫“捧月葫芦”,其音色雄浑饱满。而在其后的七只雌鸽也都以各自的形体选配了大小不等的捧月葫芦。两鸽阵很快融为一阵。“二十一眼”的高亢悠远与捧月葫芦的雄浑纯净如二重和弦又似天籁之音撒播下界。正在赞叹犹不及张口之时,万海又“呜”的一声呼唤,同时将第三方阵的门户打开,只见巫山积雪迈着细碎的脚步,高耸着饱满的胸脯,挺拔着公主一般的美颈,展示着一身华丽的翎羽,尾部驮着玲珑的“十五眼”鸽哨,带着它的人马出阵了。这群雌鸽大多属少壮幼鸽,尾部驮的大多属小号的“七星”或“十五眼”、“ 双鬼连环”等鸽哨。齐刷刷的,它们都歪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审视着已在天上盘旋的长辈们,似乎在酝酿情绪,以便更好地配合演出。片刻后,已在天际的成年鸽们,似乎知晓巫山积雪等幼鸽欲加入,突然急掠而降,那瞬间各哨声销音寂。趁前阵鸽“摔盘儿”致使哨音停顿无声之际,以巫山积雪为首的幼鸽们耸动玉体,带着一片碎玉般的银铃玉响之音直入天际!这填补无声空隙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更是令人叫绝不已。三阵合盘,盘旋飞升,合鸣再起。发自天际的音响在轻重巨细的交响中,冉冉飘洒下来,听上去真如瑶池仙乐美不胜收。
“空中芭蕾,赏心悦目,真可谓瑶池仙乐呀!瑶池仙乐,此场景正如《鸽经》所言:‘鸽雌雄不离,飞鸣相依,有唱随之意焉,观之兴人钟鼓琴瑟之想……’”张老赞不绝口:“如此空中交响,世俗即使卡拉扬、小征泽尔又岂能匹敌,能在天空演奏,唯我国鸽!曲曲不同均自天籁而来,万海老弟,如此国粹真个是世罕匹敌!虽均为菜鸽,但被你调教到如此地步实属难能可贵……”
话尾还是勺了万海一家伙,菜鸽!娘的,但总算打了个平手。万海颜面上露出些许欣慰之色。他持续地挥动手中的竹竿。红色的布条在楼顶上招展。缥缈、震颤、悦耳的哨鸽旋律持续地悠扬于天地之间。万海示意张老到楼边俯瞰四周,只见左邻右舍的居民乃至楼下街道,都有或凭窗或驻足仰首的各色男女。
“么州一绝呀!”史冬说。
“岂止么州,环顾世界也是一绝!”张老摇头晃脑地说,“听这哨鸽仙乐勾老朽忆起如烟往事……这鸽哨实乃国之瑰宝呀……小兄弟,今天听到你的仙乐,让老朽如饮琼浆,如浴春风,真有畅游仙宫进乐府之感。好,好。老朽欣赏鸽哨之前问个小问题:将菜鸽驯化到如此境界,定有诀窍--劳烦您略传一二。”
这可真是行家里手问的话。问得极其在点。只见万海脸上挤出一股既得意又神秘的笑:
“这可是不才我的个人私密,恕不奉告。”他酸文假醋地应答。
张老那双小三角眼似欲看穿万海肺腑一般死死地盯在他脸上。
万海将拴着红手帕的竹竿换成拴着绿手帕的竹竿。随着绿手帕的招摇,鸽群盘旋而降。
张老瞥了一眼黑玉翅。怀疑的目光中充满审视。万海将它轻轻擒在手中。它似乎知道自己是主人宠爱的宝贝,歪着脑袋,瞪着圆鼓鼓的红色砂眼,盯着那两个陌生人看。张老接过黑玉翅,用手捋了捋它的羽翅:“全身黑加白脖子,是这么个意思。但膀子应四根白以上,还要两边最好是等数--双五根、双六根都合适,双八根以上就白翅太大了,你这黑玉翅是九对白,差矣。眼皮呢,清白眼皮最好,最讲究的是连脚趾甲都一水全黑,瞧,这儿的脚趾有个白……”说着又摸黑玉翅的骨肉,张老断言:“虽为菜鸽,确属精品。老朽若没估摸错,这当是你培育出的第三代菜鸽了。”
万海铁青着脸听着,一言未发。老小子眼真毒呀,都被他言中了。
“哨不错,正经不错。我看你这二十一眼挺是那么回事儿,哪里淘换的?”
万海有气无力地支应着不正面作答。老帮子屡次三番地将自己一向引以为自豪的鸽子叫做“菜鸽”,如今又指名道姓地把他最好的鸽子黑玉翅拿在手中贬损,实在让他情绪极其低落。怨气结胸,凝于面上。张老和史冬看在眼里,借口有事匆匆告辞。临走,张老给万海留下一张名片,叮嘱务必去找他:
“您的任何一只鸽哨都比你整盘菜鸽值钱。转让哨鸽时务必通知,老朽必以高价珍藏。”
又是您又是你的交叉着称呼!居然断言自己的整盘鸽子抵不过一只鸽哨!两位客人的脚步声还在楼道里回响,万海便朝那名片上呸地吐了口带着鸽毛的黏痰,甩手将它扔到楼道拐角处。
从成就感的高峰跌到谷底,这打击实在不轻。万海没心思再伺候菜鸽,更没心思去做晚饭。以致妻子娜多和儿子铁翅回来后看他像重病患者那样躺倒在床上,都感到有些意外。
“去楼顶上抓只鸽子炖着吃吧。随便哪只……”万海声音喑哑地说。
娜多本是火气很大的东北女子,听了万海这话顿时火冒三丈:
“窝囊废,早就让你别养那群比你还废物的东西,你当命根子来养,如今发现屁钱不值,又让老娘杀了吃,我缺那口呀?等你再把它们当心肝宝贝时,又来找老娘算后账。”
万海哪有心思与媳妇理论?他胸中盛着的那锅沸腾的污水始终泛着令他极其恶心的浪涛。张老踩咕自己的每一幕都如锥扎心。曾经,他为选择了这样的生存之路所产生的自信和自豪,所带来的喜悦与满足,多年来一直支撑他愉悦地与鸽为伴。而今却让他感到羞耻。在茶饭无心、精神恍惚中,张老的身影却总如鬼魅般出现。老东西还问养鸽诀窍,真够精的。可话说回来,老帮子说得真准,自己在鸽子身上并没花多少钱,就是在鸽市上从菜鸽,也就是食用鸽中挑出来花色好的、模样俊的,外形上与清末那个工笔花鸟画家于照所绘《都门豢鸽记》中的鸽子相近,论斤两买的。菜鸽中就没好种?万海就不信那个邪。能飞不?叫鸽子不?养将下来生儿育女不?都成。放飞到半空里听听鸽哨的声响咋啦?不是纯种宫廷鸽后裔又怎么了?世事沧桑,山河变色,如今哪里去找真正的宫廷鸽?如此,岂能判定真伪?就说那只黑玉翅,他早就发现它白翅大了,但就拿它当宫廷鸽养又怎么了?犯法吗?说咱这只是假的,你拿只真的来呀。拿不来,咱这就是真的!谁知日久天长,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在弄虚作假。他相信“积健成雄”之说。咱就精心喂养它们,总会独树一帜、称霸一方的。而随着所养的鸽子经“诀窍”的冶炼,还真日渐有了模样!花色形体是不用说了,光它们被训练成鸽哨阵这一点,仙乐在天际那么一飘洒,赞声鹊起,他更获得鸽仙之称。可这荣耀、风光因张老的出现转瞬间沦为笑柄。让人知道自己拿菜鸽滥竽充数,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豢养宫廷观赏鸽的美梦如同一顿难以消化的大餐搅得万海肝肠寸断,以致他没注意到,连续多个晚上娜多故意在儿子铁翅入睡后去洗浴,此后便涂抹着香喷喷的护肤霜,穿着暴露、性感十足地在他面前转来转去。这天,他仍然没理会媳妇渴求性生活的意念。招惹得这个东北女子在他似睡非睡之际,精赤条条地凑过来扒他的裤头,却舞弄半天也不见动静:“呀,看来你真是伤了脾肾啦,自打结婚以来也没见你阳痿过呀。你说过,一旦男女没了性爱,生命就进入暗无天日的非人时期。看来你已经非人了。”万海尽管看破红尘,却从未将“性命双修”看作是鄙俗之举。如今性没了,命也便索然无味了。他长叹一声便在枕畔又一次絮叨起多天来内心煎熬的苦衷。娜多没容他说完便哈哈大笑:
“我说你是十足的傻六你还不服!”
晦暗中,万海盯着傻笑的妻子反问:“怎么?”
“老帮子说没说你的鸽子是菜鸽中的精品?”
“说了。”
“老帮子说没说你将鸽子驯养成这样很不简单?问你诀窍何在?”
“说了也问了。”
“这不就结了吗!”
“怎么就结了?”
娜多用手指戳着他脑门道:
“傻六!告诉你,你根本就不用再花钱买什么狗屁竞翔鸽,就用‘诀窍’继续深挖鸽子的潜能,你就肯定能把眼下的鸽子搞成既竞翔又观赏又撒盘的全能鸽!”
正所谓旁观者清!老婆一席话解开了万海多日紧锁心头的愁烦。登时万海心境大变,一时间雄风复苏,搂着娜多鏖战直至酣畅淋漓。事毕,娜多对老公说:
“英雄不问来处。说来说去,‘诀窍’决定事情的成败,你的‘诀窍’就是进入鸽子梦境吧?就跟你进入我的梦似的……”
万海一把捂住她的嘴,故弄玄虚地说:
“道家真经,不可随意挂在嘴边,何况诀窍!不过你提醒得倒很对!还得重拾我的绝招!”
还别说,经媳妇这一点醒,万海思维的闸门突然大开。是的,豢养平庸的观赏鸽并冒充宫廷鸽的无端浪费生命的日子应该结束了。不能再陶醉在自己编织的自欺欺人的虚假美梦里了。而摆脱眼下窘境的金钥匙,分明是借张老张锁玉这个鸽界泰斗的东风来扭转乾坤。命中注定的,他既然来戳穿我,也应该是前来救驾的救星。
想着,万海便穿起衣裤来,却被娜多拦住了:“又要给鸽子使绝招去呀?听我的,这几天你体力消耗太大,使不了绝招了。我劝你还是重温一下您荒废了多日的‘绝招’吧!”
万海一想,也是,没有足够的体能,怎能施展“绝招”?便重在娜多身旁躺下,像准备应付考试的中学生复习功课一样,静下心来重温“绝招”……
进入鸽子梦境的最初动机,来自万海读《聊斋》中《鸽异》一篇时的如下字句:“其养之也,如保婴儿……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此鸽主“以十金购一鸽……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万海怕自己的“国粹”也染上“痹股之病”,便去鸽市寻觅“夜游”。但穷尽所有鸽市哪里能见到“夜游”的影子?走火入魔的万海想到以自身替代“夜游”,他半夜里钻进鸽舍惊扰酣睡的鸽子。长久的辛苦使万海突发奇想:若能进入鸽子的梦境便好了。从此这一想法竟扎根脑海继而令他鬼迷心窍地探索起进入梦境之法。
肯定是为提防外人学到手,万海将进入梦境的过程说得很是玄乎其玄。此处只好按其原述介绍如下:“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对于自幼便迷醉羽客提罐子、弄火炉、烧茅炼丹的万海来说,研究并炮制所谓“梦药”正是他心仪的事业。首先将所要进入其梦境的鸽子的羽毛及粪便收敛些许,再掺和上自己特制的丸散膏丹……讲这些草药时万海会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他会背诵出自《山海经》的词句,吹嘘自己曾沿《山海经》地图在全国各地的仙山漫游。据他说,上述那些原料再加上什么麒麟尿、北海承露盘中的第一滴朝露、火山坑中的百年积水、再就是秦始皇焚书坑儒时的烟灰,配以鸽子的羽翼和鸽子心里挤出的一大滴五小滴血……在烧制了七七四十九小时后,他在一阵喜极而泣的滂沱泪雨中终于获得了一小撮朱砂般的“梦药”……
他将这些配制好的“梦药”与欲进入其梦境的鸽子羽毛粪便混在一起,按压在人中处,耳朵眼里则塞上MP3耳塞。伴着道教仙乐、口中迷迷糊糊地念叨着进入梦境的咒语。那咒语叫“役万灵咒”:“金真所振,九魔灭形。吾佩真符,役使万灵……”在魔咒的怪调中,他会在昏昏沉沉中精神亢奋地游走。迷糊中会听到么州遥远的森林里传来几声猫头鹰像幼儿啼哭般的叫声。后来他看到一棵结满青果的大枣树,蓦地又发现有个青脸汉子坐在树杈上张着两只漆黑而又巨大的眼睛瞪着他瞅呢。这一吓险些将他的梦境惊醒!惊惧中,万海突然悟到这个青脸汉子分明是伯奇!
这里要说说伯奇。伯奇是万海早在钻研道家仙术时知道的一个人物。晋代司马彪《续汉书?礼仪志》记载了十二兽及“十二兽吃鬼歌”,这十二兽中就有伯奇,“伯奇食梦”一说便出自此。据《太平御览》中记载:孝顺的伯奇同样孝顺他的后母。但后母视这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如眼中钉、肉中刺,于是便陷害他。先是去丈夫那里告刁状,说伯奇行为不轨,总是想方设法要占她的便宜,伯奇的老爹当然不信。于是后母便想出了个毒招:将毒蜂的刺拔去,再将那蜂栓在衣服上。伯奇见有毒蜂在后母身上,自然要去抢救,没想到后母一俟他手触到那毒蜂时便大呼:伯奇耍流氓啦!这一幕刚好被他父亲目睹,于是大骂伯奇乱伦。伯奇羞愧难当,便自尽了。死得冤枉,伯奇变成鸟再返人间。这个伯奇鸟又称鵙,心明如镜,故能知噩梦、吃噩梦……
伯奇与万海一起念颂“役万灵咒”,每念一遍,万海就觉得自己体魄开始缩小。那是体魄挤压灵魂出窍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他的魂开始轻飘飘地浮动出自己的肉体,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是那种气泡在空中飘浮的感觉。接着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变得十分灵敏,任何种类的气息都能毫厘不差地分辨出来。很快,他就循着梦的气味进入了梦的王国。
使他得以成功进入梦境的首位对象是妻子娜多。当时他在梦的王国里像没头苍蝇那样在拥挤的梦泡间游弋了好久却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在极度郁闷中蛰伏在一个角落。突然一股熟悉的气味如钉子一样楔进鼻孔,气味就来自这个梦泡,只见它变幻着形态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大忽小地飘浮,他立马如利剑一般朝那梦泡刺去,瞬间便刺进那梦泡屁眼的部位。一旦进入梦泡,便在眼前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幅幅变幻的图画带着朦胧的美铺展开来。分明地,他看见妻子娜多正仙女般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婀娜地在玫瑰色的空间里超低空云游。四周变幻的景致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凄美。娜多的面庞如同圣母一般平静而幸福,只是她那渴求的眼睛是迷离而又充满欲望的。很快,在云端的另一侧出现了一个体格健壮魁梧的美男子,他是那样阳光灿灿。这个人飞速地靠近娜多,只是几个眼神,他俩就开始手牵手地在飞渡的五彩祥云中穿行,甜蜜的样子就像在五月的鲜花丛中穿行的情侣。
后来他们俩绕到一块凝滞不动的云山后面,两人开始亲密。万海哪里承受得了这个!像只猛虎扑了过去,挥拳就打,受惊的那对狗男女惊叫起来,瞬间内使那充满诗意的环境就像坏掉的电视荧屏一般凝缩成萤火虫般的光亮,消失了。
刺眼的光亮使万海费力地眨着睁开的眼睛,只见娜多正满脸油汗地坐在床边发愣:“吓死我了,一个挺好的梦,咋就变成个噩梦……”万海嘟哝道:“整个一个流氓梦。”“深更半夜的胡吣什么呀,我怎么了?”娜多反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个啥子梦?” “嗬,能的你,你还真要成伯奇啦。”那些日子万海始终把伯奇食梦的故事以及自己想进入他人梦境的心思跟娜多念叨,所以她的反诘也在点儿上。“嘿嘿,俺还真就成伯奇了,你正要跟那只公狗成其好事,突然来了你老公,做贼心虚呀,吓得你魂飞魄散。”娜多圆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无比惊奇的目光。突然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你成功了,你成功了,你既然能进入我的梦境,那你肯定也能进入鸽子的梦境,你进入谁的梦,谁就只能听你的摆布……”
万海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一下子跳到地上,趿拉着鞋便上了六楼顶,急切地钻进了鸽舍。将黑玉翅爷爷的翎毛和粪便掺和在一起,放在人中处,重复着进入娜多梦境的每一个步骤,还真再次进入梦游状态。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如同萤火虫般的亮点,万海挑选了一个亮光丰满而又阔大的光点,用他那喙一般的嘴将它的屁眼啄破,又运了一口丹田气朝那黄光喷去。那黄光瞬间像水波那样震荡起涟漪,仿佛接纳了飞入湖面的流星。万海看见一片充满怪异的绚丽。几只美丽的鸽子充满了圣洁的安详,其中有爱鸽黑玉翅的爷爷!只见它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几只雌鸽讨好地凑近它,就像宫廷的妃子在讨好皇帝,随时准备屈身附就让它跨上脊背去踩蛋。同时万海还发现,这家伙身后的鸽舍就像皇宫那样富丽堂皇。那些盛食的家什都是玉石雕琢的,每个家什里盛的都是盘满钵满。当然那些食物对于鸽子来说都是上等的佳肴:花生米、绿豆、玉米、芝麻等等,那些水也是清冽甘甜的天上甘露……
这就是黑玉翅爷爷的梦想!它只想养尊处优,只想妻妾成群。他的野心是成为鸽子王国享受九五之尊的家伙,是像人类社会的君王那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正在万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的时候,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儿出现了:分明的,他看见自己带着献媚的神色出现了,在靠近黑玉翅爷爷的那几步路里,自己始终都像日本妇女见到夫君一样,迈着细碎的步子,含着谦卑的笑,点头哈腰地给鸽舍打扫卫生。直到黑玉翅爷爷略一抬翅膀,自己才鞠了个躬,极其谦卑地退了下去。妈的,竟然还要役使他的主人!小子的“理想”实在很出圈!万海一抖机灵,嘴唇一甩,那蛋黄一般的梦境便被两片坚硬的喙挤压得粉碎。顷刻间,那美妙的梦境连同黑玉翅爷爷以及那些天使一般的雌鸽立马无影无踪……
好啦,这就是万海进入鸽子梦境的历史过程。
追忆起这一切,万海依然亢奋不已。自那以后,万海很留心观察那些做着没出息的梦的鸽子并将它们一一淘汰。就这样经过三代的培育与淘汰、置换梦境,如今这盘鸽子的确出落得很不错了。现在,黑玉翅爷爷的孙子(当然还叫黑玉翅),已经再没那些不着边际的野心,而是一直遵从着他要求它们的那些品质:有较好的团队精神,一起在天空排列好队阵,让鸽哨发出瑶池仙乐般的音响……
但是,今后欲使这些菜鸽变成竞翔鸽,未免有点差强鸽意了。那又怎么着!万海确信自己定能披荆斩棘取得成功!
多天没清理的鸽舍糟透了:鸽粪遍地皆是,洗澡水浑浊得泛出恶臭,鸽食盆里满是鸽粪和羽毛。主人的到来使鸽子们显得很激动,围着他飞来转去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万海感动着将它们放出鸽舍,撒了大把的玉米等食物,这才进鸽舍打扫。这期间万海精心地将黑玉翅、武慈则禧天、巫山积雪掉落的羽毛和一小撮粪便挑拣出来,分别将它们放进三个小黑纸袋中,然后塞到那个卷放在东南角的铺盖卷中。
晚饭后,万海沐浴更衣,之后拿上儿子铁翅的MP3,那里有他让儿子从网上下载的早期道教音韵《华夏颂》《步虚辞》等。铁幕般的黑暗业已君临,他踏着鬼魅般的步子进入鸽舍。鸽子微弱的呼吸如一丝丝浮云的游动,万海悄没声息地打开铺盖卷。那三个黑色的小纸袋无声无息地平躺在褥子上,鸽舍内充溢着浓郁的温腥气味。万海可管不了那许多,他耍的是进入鸽子梦境的把戏。进入,是为了操纵。梦是期待的产儿,操纵梦是抓在根上了。
万海鸽子的梦都处在蛋黄一样的光圈中,其中都会有一个蓝色斑点,那是他在楼顶上摆放的那块蓝琉璃瓦的痕迹。他轻车熟路地在那些有蓝色记印的黄色光圈中发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光轮。万海扇动无声的羽翼很快靠近了它,然后便运了一口丹田气到坚硬的喙,朝那光圈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冲,在一阵梦泡表皮荡漾的温暖中,万海轻易地进入了这只鸽子的梦境。
分明的,这是自己喜爱的雌鸽巫山积雪!她的梦是在一片明媚的朝暾初放之中,一大群雄鸽子围着她咕咕咕咕地演唱着求欢的性欲之歌。她则像个高傲的公主一般趾高气扬。只见在她顾盼之时,成年鸽黑玉翅从朝阳那个角度潇洒地飞来。她也一耸身,迎着黑玉翅飞去,其他鸽子在后面形成一个壮观的求欢队伍紧紧追随。她与黑玉翅会合了,一公一母,围着朝霞幸福地飞翔了几圈,然后落在一个有着五彩桂冠的云头,在所有雄鸽的瞩目下,她与黑玉翅幸福地交尾踩蛋……
醒来的万海有些沮丧。若是过去,他并不将类似的梦看作是胸无大志的。他在置换梦时,鼓励它们以黑玉翅那样的头鸽为榜样,让他们都具有团队精神,如此足矣。但如今他知道应该改弦易辙了。他急切地希望看到它们能有冲腾的欲望,在竞翔中有争先的雄心壮志,它们的野心应该在打破飞翔记录、创造让主人欣慰的功业上!
万海有一羽与巫山积雪同龄的雄鸽,很是瘦小枯干。所以干脆就叫“精瘦”,万海决定进入它的梦。这一进入让他大喜过望。原来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做的是争雄之梦!它梦见自己身披“二十一眼”葫芦,健壮无比地引导着大群的鸽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在玫瑰色的朝霞中穿行,无数的城市和乡村的居民们翘首仰望,嘴中发出啧啧赞叹之声。待返回鸽舍,主人——当然就是万海,正把它揽在怀里,喜爱地嘟哝着亲昵的话语……梦境中的它顺从、乖巧,很会迎合主人的心思--这正是万海希望的。这羽无名雄鸽立马成为万海重点观察和培养的对象。他小心翼翼地将它的梦泡衔入口中,酝酿一口带着花生米香的丹田气,温暖它的梦泡。只要他朝那争雄的欲望吹一口气,那欲望就膨胀一分。这种滋润对于鸽子来说,无异于吃了人间的灵丹妙药,那个梦泡立即变得明亮耀眼,其生机勃勃的劲头,比那些只受贪欲本能驱使的梦泡要大出数倍。此刻,万海看见这小子开始步入黑玉翅的领地,它挑衅地耷拉着一只翅膀,凑近黑玉翅霸占的雌鸽子。那雌鸽子当然躲避它。但它就是不依不饶地围着它打转,嘴里咕噜咕噜地唱着挑逗的淫荡歌曲。那声音自然引起了黑玉翅的警觉。只见黑玉翅迈着王者的阔步,一耸身便蹿到它身边。两只雄鸽开始像斗鸡那样蓬松起脖颈上的羽毛,相互将斗鸡眼狠狠地瞄着对方,在地上转着圈走八卦。眼看就要开始一场殊死决斗了!万海当然不情愿爱鸽火拼。他连忙吹去一口冷气,在梦中便形成了一派扬沙。两只鸽子转瞬间飞回各自的巢箱。
野心是成就一切的前提。虽然血统低贱,可谁又能说这里面没有没土明珠呢?就拿“精瘦”的梦来说,那绝对是一种高贵的欲望,不俗!绝对不俗!他要给它起个名字。看了看它的花色,似乎跟鸽谱上的射宫有些相近,干脆就叫它射宫吧。
连续进入鸽子梦境这一事实让万海充满了征服的欲望。他相信自己能够左右鸽子的成长,并役使它们心无杂念地为自己卖命。
又一天夜晚,万海进入了武慈则禧天的梦境。在宫廷鸽谱上,它的花色被清朝康熙年间擅画鸟类的画家蒋廷熙照相般地摹画出来,是那种披着紫色翎羽,颈部闪着华贵的蓝色项圈的鸽子。它一向高傲狂妄,对其他鸽子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万海便将武则天和慈禧太后的名字混在一起称呼它。拗口是拗口,但很贴切。进入它淡黄色的梦泡,万海犹如置身于一个怪异的长满褐色霉苔的空间,武慈则禧天没有笑颜,正是它褐色的眼睛放出的阴沉光线使它的梦泡呈枯萎的霉苔颜色。万海看见它飞到一棵枯树上,那样子就像秃鹫盘踞在那里等待着啄食死尸。一会儿黑玉翅带着七只雄鸽盘旋着出现在这发霉的空间里。这里显然充满了只有武慈则禧天能生存的空气,黑玉翅等鸽子就像中毒那样突然驾驭不了自己的翅膀,纷纷从天空栽落。武慈则禧天幸灾乐祸地仰头狂笑,然后一展翅便朝昏睡的黑玉翅身上飞去,只见它一口将那二十一眼鸽哨扯下来,一甩头,鸽哨狠狠地摔在一块石头上粉碎了。然后它用嘴薅黑玉翅的毛羽,每薅下一口,它便扬起头来傲视四方。接下来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它不断地在那些雄鸽尸身上跳来跳去,并一个劲儿地啄食它们的屁股,似乎在那里寻找什么,很快他明白了,这家伙在那里啄食雄鸽的生殖器和睾丸……这是一只仇恨同舍鸽子的怪胎吧!它一点都不像人们所给予鸽子的美誉——和平鸽,那样平和而谦虚。它显然喜欢战争和征服。嘿,万海从没见过如此叛逆的鸽子!
万海对武慈则禧天的这个梦未轻易下结论。这种将对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潜意识究竟是好是坏,而它逞强的范围又超越出本物种的规范意味着什么,它如此阴暗的心理会给整盘鸽子带来什么,他实在拿不准。他只让自己在现实中观察,特别是在转型成竞翔鸽的过程中,它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待一切明朗后再想办法处理不迟。
事情在万海的设计中按部就班地演进着。他每天都很忙,娜多总想帮他一把手,但总被他推辞掉。娜多只好见缝插针地追问他事情的进展。万海便会云山雾罩地告诉她说,鸽子跟人一样:从一降生便开始做梦。所有的梦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亘古以来历经沧桑的阅历在遗传基因中的积淀。它是原始恐惧与生存恐惧的结合,虽然欢乐、向往与追求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演变着色彩和声调,但总是掺有原始基因的特色。
一天,万海突然接到史冬的电话,问他为何不去张老家拜望。“你可真沉得住气!张老的份儿明摆着呢,轻易不跟人套磁,如今上赶着联络你,兴许是你时来运转的大好时机!别太不识抬举!”
万海反应还挺快:
“哥们儿,我发现了,我的鸽子应该有新的抱负,我要灌输给它们新的生存理念。长话短说吧,我是这个主意: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我的私训过后看返巢率还成,到张老那里就不会太丢份。现在有啥脸面去呀!”他将私训计划告诉史冬,让他帮忙解决汽车以便运输鸽子。史冬在电话那头很是惊愕。
“观赏鸽国鸽变竞翔鸽?够疯狂的啊!”
“哈哈,没个疯狂劲能干成啥呀?!”
为此,史冬开着那辆二手面包车前来一看究竟。在六楼顶上,他惊讶于鸽子们的变化。二十四只鸽子精神抖擞,翎羽丰满油光。这些解除了尾部鸽哨重负的鸽子如同身材轻盈的侠客一般在鸽舍内上蹿下跳。当下,两人订好时间,届时史冬将鸽子们拉到么州五十公里以外的一片荒湖边放飞。
“我要清棚!来他个三振出局!”万海说。
史冬心里暗自佩服这小子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
那些天万海还甩开膀子在楼下钉运输鸽子的手提笼。其规格尺寸比照信鸽协会规定的集鸽箱尺寸,为的是让鸽子接受“挤笼”训练。
时间安排得何等紧张!去张老家——往后潲吧!
转眼,放飞的日子到了。一大早,根据“饿能飞,饱嗜睡”的原则,只让二十四只鸽子吃个七成饱,然后放进鸽笼等候史冬的到来。早上八点,史冬准时将他那辆屎黄色的面包车停在楼下,又跑上来帮助万海将那提笼一一装车。
在路上,史冬问:“去张老家了吗?”
“我哪里有时间呀!”
“再忙也应该去一趟,免得让人觉得你是‘临时抱佛脚'。”史冬明白,万海将鸽子转型成竞翔鸽的宝,最终还得押在张老身上。
五十公里外的荒湖一片宁静。万海看看手表,九点整,他和史冬一起打开鸽笼门。受尽颠簸之苦的鸽子们争先恐后地夺笼而出,万海的心被飞散的鸽群牵挂到嗓子眼。史冬全看在眼里,加大油门,不到半个钟头便赶回家。万海下车就往楼上跑。还没出六楼天井口就手搭凉棚四下张望,却并不见一只鸟儿在天幕悬挂。史冬陪着万海在楼上喝茶聊天。万海哪里有心思!看看已经十点四十六分了,万海终于坐不住了:“得买个望远镜去,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突然一阵带着嗖嗖声的羽翼拍动声从他们背后响起!一道灰色的光束从头顶掠过,直降鸽舍棚顶!
原来是万海一向看不起的灰楼鸽!看看手表,十点五十三分!近两个钟头!手旁放着张表格,上面写了二十四只鸽子的名字,“灰楼”被列入淘汰鸽中。如今头一个回来,真让万海悲喜交加。日后得给它起个响亮的名字!
鸽子们陆续归巢了。巫山积雪第二,黑玉翅第三,然后是银灰串子,第五个是武慈则禧天。第六名是那个被他精心培育的射宫。万海知道,能出成绩的竞翔鸽飞行速度起码是每分钟一千二百米。灰心之余,万海感到灰楼的可贵!居然走眼了!有眼不识金镶玉!他重新端详它,哇!饱满的胸部肌肉,强健有力的双腿,炯炯有神的砂眼……简直是壮小伙子!再翻鸽谱,发现很有点像那个绝种的“短嘴勾眼瓦灰”的色泽和外貌,只是它的嘴长。便给它命名为“长嘴勾眼瓦灰”。
“一振”战役只损失了四只鸽子。虽说归巢慢得邪兴很是贻笑大方,但何必计较一日之短长!让鸽子们休养生息的这几天里,万海照例是每日撒盘听哨,晚上便出入鸽子们的梦境,还要干做饭买菜等家务,时间确实也很紧巴。张老家最终还是没去。于是在与史冬约“二振”出车时,史冬竟拿糖了:
“最近忒忙,没空。”
“哥们儿,这话怎么说呀!食言而肥……”
“说实话,我看穿你了,你心眼就跟针鼻那么小,不就说你养的是菜鸽吗?为这就嫉恨人家?而且人家特别器重你,不地道。”
“器重我?我有什么可器重的。”
“咱么州鸽协缺乏宣传亮点,张老觉得,净是竞翔拿奖金的报道,利欲熏心的导向过重,得另辟蹊径打开局面。我一介绍你,他立马就把你当成一张可称为‘太一’的王牌!他还要吸收你加入鸽协呢!”
万海笑道:“好好好,我今儿就去,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说吧,哪天‘二振’?”
商讨完时间及行车路线,万海赶紧给老婆孩子做饭。是在炒西红柿鸡蛋的时候,万海想起张老的名片被自己扔在楼道里了。菜刚一出锅,他就跑去找,居然还混在角落的垃圾里。名片上印有张老打太极拳时白鹤亮翅的身姿。而那口痰渍刚好吐在他的脑瓜上,看上去像被一个怪异的光圈笼罩着。万海端详着:这糟老头岂能容忍外人攻占他们家祖坟上的阵地?更何况咱一个下岗工人!养宫廷鸽是他们家的专利,谁养了谁就是冒犯了他家的祖宗八辈。他当然要出重拳千方百计地打击对手!万海用充了血的眼睛盯着张老的名片看。奇怪的是,那打太极拳的老者的身影是变幻的。他忽而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前扇着羽扇形象,忽而又是深山道观里手执拂尘的云游道长的形象。那种飘然物外的道骨仙姿让万海满腔的市井怒火顿然消散。蓦然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涌上心头……这个老张头兴许真有点道行……干吗要跟老先生较劲呢,自己的转型工程离不开他,起码他那里有血统纯正的种鸽呀!必须隐藏起自己的狂妄、不满以及较劲儿的心态!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他找到张老家。这个重被修葺一新的独门独院在么州铁塔寺旁的一条胡同里。大门两侧还戳着两尊一尺来高的石狮子。石狮斑驳得没了斧凿刀雕的痕迹,折射出宅院主人风云变幻的家事。
张老正在侍弄鸽子。万海便也动手帮忙清理卫生。万海注意到,这鸽舍分明是用老旧木料搭建的。大多还是花梨木呢!估摸是祖上留下来的。想到这里是地道的国粹鸽住过的鸽舍,万海不由得满怀敬畏。张老似乎对他很是另眼看待,招呼他来到贴山墙的一排房屋里。张老将灯打开,刹那间,万海被炫目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奖杯晃得连连眨眼。
张老却只是拉他到那些字画前面:
“这是咏鸽词:‘石镜山精法,禅枝布鸽栖。’此为孟浩然的诗句,鸽与禅相提并论啊;‘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龙放雪衣。’这是苏东坡的咏鸽词句;‘清风习习铃犹响,晓日迟迟翅愈轻。’这是清朝大诗人朱孝廉的咏鸽词句。可惜呀,老朽是体会不到个中美味啦。你呢,却能每日沉浸其中怡然自乐,在老夫看来,这才是人生佳境呀。”
“咳,我那些……菜鸽……”
“打住!”张老挥手像劈断一截树干那样拦住了他的话头,“万先生,老朽那天失言,别往心里去。离开你家后我就后悔……正宗的宫廷鸽如今在哪里?没有!既没有,那你养的就是宫廷鸽。我力荐史冬好好写写你,题目就叫‘京城育鸽独一份’。别看老朽得到了这么多的竞翔赛冠亚军,在你面前,咱是这个。”伸出一只小拇指,在自己鼻子前来回摇晃着。
听他这么说,万海倒有点不好意思。
“舍我其谁!”张老斩钉截铁地说,“既然你有志恢复国粹,就别觉得光搭钱没收银很憋屈,那是俗世杂念,你就兴之所至,甚至不要考虑是不是在恢复国粹——说到底,这都是出于功利的杂念,要摆脱杂念,如同参禅,如同道家的‘太一’。万先生,你可谓性情恬淡、于名于利两无所恋之人。如今这个崇尚孔方兄的年代,人人把追腐逐臭当成理想,而你甘于寂寞,一门心思振兴国粹,实在有义薄云天之志。你必须搞下去!”
万海听得傻了眼。当初鄙夷不屑地说他是菜鸽养育者,是这个张老,如今让他坚持拿菜鸽当宫廷鸽一养到底的还是张老。这个自称老朽的人在对国鸽滔滔地追本穷源和激励自己坚定不移地将假货养殖到底的演讲过程中,如同打了亢奋剂似的,眼睛泛着绿色的光……怪哉,在哪里见过他呢?
“张老,经您点醒之后,我已决定改弦更张了。”万海说这话时显得很沉静。
张老一怔:“唉,我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万海口气坚定:“与时俱进其实就是‘太一’。我抱残守缺却自命清高,实在可笑之至。但我觉得,我一准能把我这盘鸽子改造成‘国血’……”
“你要为你的野心付出代价……”他警告说。
“我怕啥?无非一盘菜鸽。”他说,他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在人类社会行不通,在鸽子社会照样也走不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鸽子社会照例如此。既然一门心思要创“中国特色”,就要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根据现有条件发展创新。他就不信鸽子成才完全靠先天的血统。物极必反,劣种配劣种,保不齐就有最好的新血统诞生了呢。再说了,按中国“胜者为王败者贼”的理论,“贼”显然是劣种,但若称了王,贼骨头不就成了高贵血统了?而原先高贵血统的王,败了不就成贼啦?啥也不是绝对的。
此后张老的话很少。虽然万海一再要求张老给予点拨,但是张老显然跟他只是虚与委蛇,哼哼哈哈的没一句有分量的话。万海颇失望地起身告辞。只是这时张老才语速很慢地说:
“你已然是奔五张的汉子啦。这个年岁的人精力旺盛、思维健全成熟、社会阅历呢也颇丰富。所以这时的人生抉择别人再多言也怕是驴唇不对马嘴呀。老朽只能尊重你的选择。这样吧,我也想想你的路子这么走下去的前景……但老朽还是奉劝你三思而后行。”
这次谈话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
再次去张老家是在“二振”之后。
“二振”又有七只鸽子未归巢。第一个归巢的黑玉翅用两小时十六分钟飞完全程。第二只是射宫,比黑玉翅晚了九分钟。第三只是巫山积雪。小家伙一回来就直飞万海的肩头,似在报功又似在埋怨主人为何让它远离鸽舍。第四只是银灰串子。第五只是上次夺魁的长嘴勾眼瓦灰。第六只是武慈则禧天。其他鸽子回来就是胜利,时间就免谈了。史冬鼓励说:“进步真不小!工夫没白下啊!去张老家跟他详细讲讲两次次私训的事儿,看他怎么说。”
万海是在下午三点多钟到张老家的。显然张老午睡刚醒,很是精神矍铄。张老见他到来很高兴,照旧是口无遮拦且话锋犀利:
“听史冬说你正全力以赴地打‘三振出局’战役,战绩不错?”
万海脸上顿时红涨了起来:
“惭愧惭愧,叫人笑掉大牙——五十公里用了两个小时,一百公里还是两个小时……”
张老哈哈大笑起来。万海尴尬地赔着笑脸。“老朽说了吧,你不要轻易更弦易辙,劝你三思。不是我倚老卖老,这条死胡同是走不通的。”
万海就是这样的人,你夸他,他会稍显顺帖,但你若张口就教训他,对不起,他可不吃这套!况且今天他是有备而来——说服张老跟他绑在一起,将再造“国血”的重担给担起来。
“张老,我回去认真三思来着:铁心攻下‘国血’这一关!史冬跟我讲了,您很看重我培育观赏鸽的精神,想冲击眼下泛滥的追腐逐臭的风气。可我想,我那些所谓的观赏鸽,都是菜鸽,骗人的玩意儿!若真宣传出去,不但不能起冲击作用,相反倒会让您相当被动,您想,您这样一个声名卓著的鸽界领军人物,明知我在弄虚作假却当模范去宣传——最终效果是不是会适得其反?”
竟然说得张老洗耳恭听了!
“可您换个角度讲我将观赏国鸽或就直呼其为菜鸽,经‘三振出局’又经三代培育,终于培育出‘国血’,而这一切都在您的支持之下,那您说,这大块文章多给您长脸呀!”
张老虽然还在摇头,但语气已明显底气不足:
“培育’国血‘是育鸽人的梦想,可真培育出来绝非徒托空言之举。”
“张老,我相信您尝试过。不客气地说,您是一遭经蛇咬十年怕井绳呀。可是我没被蛇咬。您看见了,我将菜鸽培育成观赏国鸽,虽说依然是菜鸽,可这一步迈出去了,怎见得就不能再迈出新一步?”
“这正是老朽看重你的难能可贵之处呀。”
张老轻声地说罢还摇了摇头,又起身时扬了一下脑袋,示意万海跟在后面。走到正房东侧那个严严实实地挂着窗帘的房门前。随着房门大开,一股霉腐气息扑面而来。随着灯光骤然亮起,万海看见各色国粹鸽--有在鸽舍里呈栖息姿势的,有蹲在小屋中央立着的一棵枯树枝上的。这些栩栩如生的鸽子一只只瞪着溜圆的眼睛,散发着经年未经洗浴的臊烘烘的气味。灯光映照着,令人产生鸽子幽灵仍在徘徊的感觉。在房屋的一角,堆积着鸽子从头到脚的翎羽。旁边摆放着石膏、竹签以及颜料、猪皮鳔什么的。渺渺蓝烟摇曳着房间内终年不散的尘埃,形成了像历史积淀般的帷幕。在这重重帷幕的笼罩中,这个奇特的国粹鸽舍更显出不可理喻的深奥、神秘。
“没人能真正弄懂一个民族的积淀,但是过去从来没从我血液中消失。虽然老朽一直挣扎着要跟传统决裂,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把我见过的宫廷鸽制作成标本。在我眼里,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宫廷鸽。”
万海见到了黑玉翅、巫山积雪、银灰串子等鸽子的翻版。他轻抚着标本身上的尘埃和蛛丝说:“跟我那鸽子一模一样啊!尤其那只灰楼鸽跟您这‘短嘴勾眼瓦灰’特像……”
“嘿嘿,”张老干笑着,“灰楼啊,本来就是洋鸽。我上次‘穿’了那鸽子两眼,是串秧的杂种。只有黑玉翅、银灰串子、巫山积雪、武慈则禧天四只鸽子还有点出息,哼,我琢磨你‘三振’时……”看万海脸上蓦地涌起铁青色,张老知道再劝也没用,便带着遗憾的口气说,“自信固然能成就一个人,但被刚愎自用毁掉的人也不计其数。根据老朽的育种经验,即使你有再棒的绝招,用一句哲人的话说:上帝从来没安排过十全十美的结局。最后的结果是不可预测的。
“那就知难而退?”万海咄咄逼人地问。
“你可以置换它们的梦,但是你置换不了它们的基因。这是明摆着的,你的鸽子飞五十公里竟然近两个小时,虽然‘二振’略有改善,但距离真正的竞翔鸽差着何止十万八千里!这样的鸽子即使归巢又有何意义?”
这又击中了万海的要害。况且,这老帮子还提到“置换”鸽子梦的事儿。自己在他面前没有半点秘密可言。万海不由得气短了很多。
“玩竞翔鸽的都知道:‘鸽飞一点血’,你必须改变它们的基因。这就要掺血。”
万海虽一声不吭,但心中却暗喜:接近此行要探讨的话题了!
张老从嘴角淡淡地撇出一丝笑意:
“你干的这一切,老朽都经历过。所以你别嫌老朽说话难听。”
姜还是老的辣。万海不服气也不成。看来自己的一切都是老帮子玩剩的。但是他不明白,张老怎么猜出他在给鸽子“换梦”。张老说,当他看见万海将铺盖卷放在鸽舍一角,又听万海说有“绝招”时,就全明白了。“因为我也这样。再加上史才俊的介绍,说你一直偏爱道家,喜好弄个神捉个鬼什么的,我就知道你准是迷上了伯奇食梦。”
伯奇食梦四字一出,犹如一道闪光的礼花突然划破暗夜,万海蓦地想起了,就是在第一次进入娜多梦境时,突然看到伯奇幻化成一位鹤发橘皮、三角眼贼股溜丢的老者,以至此后一见到张老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早在梦中相见过!
“这么说您……”
“咱俩算殊途同归吧。”
既然如此,万海知道不必再兜圈子了,拜师吧。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张老,晚辈不会徒托空言。我发誓:只要您指点迷津,我自信有这个能力,一定会开创培育‘国血’的新境界!”
无论张老怎么拉,万海就是不起。张老只好说:
“我只是理解和敬佩你才与你忘年交的。让老朽点拨,此话言重了。观赏鸽与竞翔鸽风马牛不相及,就是再玩命点拨你,怕也是如同隔夜馊饭,食之非但味道差且会肠胃患疾。”
万海膝盖沉沉地粘在地上,坚持不起。张老在房间内来来回回踱了几圈,才站到万海面前说:“我只能给你指一条路,你若愿意,咱俩就珠联璧合一番,你若不乐意,咱们就各搞一摊。日后可能出现种种分歧,但那绝对是你自己的问题……”
正中下怀的万海当即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待万海起身再与张老说话时,张老虽未端出教师爷的架势,但说话显然已经颇具权威性了:
“古人言:修身修德方可平天下呀。世人大多只知道家‘出世’之只言片语,殊不知,道教之源,实为我炎黄祖上贪图长生不死之渴求。很入世的。其实就‘道’的本意来说,一方面是‘湛寂不动’,即‘无为’之说,另一方面则又‘应物而动’,即‘无不为’之理。全面解读‘无为而无不为’应当落在这句话:‘静而处己,内圣之道以全;动而接物,外王之业以成’。说明白点,就是要成就‘王之业’,应‘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且‘不劳精思求财以养身,不以无功劫君取禄以荣身,不食五味以恣,衣弊履穿,不与俗争’——你在不与俗争上是对了,如今你又酝酿成就‘王之业’,但培育国血只凭欲望是不成的,你要有‘道’。人道,鸽道,懂吗?你当我的学生,还要回去重新研读一番老庄,以重振你的人生之道。否则,你是当不了老朽学生的。”
看着张老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那些古语时的样子,万海被忽悠得如坠五里云雾。他并没听懂恩师的每句话,但恩师关于成就“王之业”的解读,让他似有所悟。于是便彻底地隐藏起桀骜不驯的一面,越发显得谦卑地洗耳恭听起来。
他知道,今天自己已经胜利了!张老没再坚持让他陷在观赏鸽的桎梏里面,而是鼓吹成就“王之业”,还提到“鸽飞一点血”。就是说,张老有出借他血统鸽的意思!
万海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三振”之中。记得那天他和史冬一起驱车直奔二百公里外的古长城遗址时,一路上就跟奔丧一般,两人很少说话。山脚下没路了,停下车来,面对荒山野岭和嶙峋的怪石,万海狂吼了几嗓子,这才毅然决然地拉开了鸽笼的门户。十三只鸽子在万海头顶上空像诀别一般悲壮地飞绕了几圈,便朝来路飞去。想到大部分爱鸽将听天由命了,万海感慨万端,不由得在古城墙的残墙断垣上留下一首四言绝句:魂游六朝强鸽梦,梦中去来梦开花;万古么州烟九点,却向雕梁各洒抛。三个小时后他们赶回家中,刚刚登上楼顶,沏上一壶茶,只听举着新买的望远镜的史冬高叫起来:“嘿!有啦有啦!”万海忙不迭地抢过望远镜,果然看见一个黑点在迷蒙的雾霭中移动。是银灰串子!三小时三十六分飞完全程!万海心中这个乐呀!接下来,陆续归巢的是黑玉翅、巫山积雪、长嘴勾眼瓦灰、武慈则禧天、射宫。此后,再也没等到一只鸽子归巢。
“三振”战役打完了,万海迫不及待地要吹奏新的乐章。早上,他囫囵吞枣地吃罢早餐,登上自行车直奔张老家。
张老见到他并没上次那样热情。他依然埋头侍候那些鸽子,甚至都没问候徒弟一声。万海便捋胳膊挽袖子进到鸽舍里帮师傅打扫卫生。清扫完毕,师徒俩在院子里的藤萝架下坐了下来。紫色的藤萝花被风拂弄着,把斑驳的光影点缀在张老的脸上身上,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尊论道的仙人。
“其实第三振压根儿没必要。你只消从我这里借取种鸽就成了。”张老盯着手中的茶杯说。
万海语气诚恳:“徒弟必须老老实实地如您所说,成就‘王之业’。这几天我琢磨出一条路:用我清棚后的精品与您的‘外血’配,再精心培育它们的后代,如果这后代在竞翔大赛上获奖了呢?岂不就闯出一条更具特色的育鸽道路?”
张老用浑浊的小眼睛盯着万海,然后便自顾自地拧着眉头喝茶。突然,张老抬起身,朝鸽舍走去。片刻后,他手中拿着只灰色的鸽子走来。
“我的鸽子都被伯奇光顾过。鸽子也有梦,它们的坏梦都被伯奇吃掉了,只留下我需要的梦。这是训鸽子的秘诀。此鸽叫华盛顿,系出名门。是我在美国的女儿联系鸽主,重金买的。约翰逊.莱考克斯血统,证书的……”
又指着鸽舍中的另一只雪白翎羽脖颈为紫色的鸽子说:
“这只来自东洋,叫东条,雄性。在比利时巴塞罗那大赛上,它的祖辈屡屡夺冠。这个血统的鸽子,以远程、耐力、速度、优异的方向辨识力而著称于世。东条就是其后代。”
万海对竞翔大赛一窍不通。愣头愣脑地问:“很贵重吧?”
“花费当然不小。但是它给我带来的奖杯和金钱,已超百万元。凡有远程竞翔,冠军非此血统莫属。”
真是大手笔,不愧是鸽王。能令鸽王收为弟子,万海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怪异的悸动。
“恩师……徒弟……斗胆……跟您借五只种鸽……一旦‘国血’配成又在日后的参赛中有不俗的表现,就让史冬动员舆论界大加宣传……”
“哦,急着要跟老朽玩‘套鸽子’的把戏呢。”恩师捋着胡须沉吟着。
万海不懂,误解为恩师在怨自己急着“骗”鸽子。连忙解释:
“您别误会,恩师。徒弟就跟您商量商量,哪敢套牢您……”
张老话中透着教训:“连‘套鸽子’都不懂?!这词儿是指给不同种类的鸽子配对,让它育出好鸽子来,是当年老北京玩鸽子的行家里手常常挂在嘴边的术语。再说了,你骗我?就你那斤两!我早知道你走火入魔地想从老朽这里套鸽子!放心,为师会成全你。”
说得万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待将徒弟戏耍够了,张老还是将“一号雄”华盛顿,“一号雌”伊丽莎白以及东条、安娜和比利时种鸽霍夫曼,在千叮咛万嘱咐中交给万海。
失去朝夕相伴的伙伴的黑玉翅等五只鸽子正处在失落当中,至今它们也没从私训的梦魇中摆脱出来。毕竟只有极少数精英鸽子能将主人的意图贯彻到底并视为英雄主义的行为。而新来的五只种鸽像被绑架的人质,整日处于惶惶然不可终日的状态中。在万海眼中,它们都迫切地需要缓冲,即换一种生存方式,让它们在宽松的环境中享受生活的情趣。恩师的种鸽和自己这劫后余生的精英鸽正可相互为难得的缓冲剂。而捷径就是让它们浸淫在异性的怀抱里醉生梦死。
谁都知道,鸽子性淫。无论雌雄,每日能交尾三五十次而越发精神。万海将鸽舍改造成两大块:成年雄鸽和青春雌鸽在一舍,青春雄鸽和成年雌鸽在一舍。中间被一道竹帘隔开。异性的气味和声音永远是双方本能的向往和渴求。追又追不着,这种期待既甜蜜又痛苦。万海每天在清晨时将那竹帘打开几分钟。你看吧,此时的鸽子真是精神抖擞,无论雌雄,都竭尽全身的精气神像模特走台一般搔首弄姿,展示自己的气质和华美的羽毛以及健美的身躯。两分钟后,他便先将雄鸽放逐出舍,在天空盘旋。而此时,飞在天际的雄鸽都沉浸在对异性的幻想之中,惦记着、想象着与对方逗闷子的乐趣,不由得更加卖力气地加快了飞翔的节奏。无形中,它们的体能就增长了不少。
万海开始改造鸽舍。他将木板锯成所需尺寸,抡锤钉好。又将娜多不穿的各色衣物裁剪成块钉在木箱壁上,又安装上彩色灯泡。很快,一个鸽子梦境中出现过的“踩蛋”场所建成了。只要一开灯,这个类似洞房的鸽舍里便成了鸽子着迷的色情场所。与鸽舍相通的是淋浴房,喷头下面设了灵敏度很高的承重板,鸽子一踩踏上去,花洒便开始出水。万海确信,如此装修鸽舍定能让鸽子们乐此不疲并能产下不辜负自己期望的后代。
尽管张老曾经嘱咐过,种鸽每日踩蛋次数不可超过二十次。但万海哪管这些!他只相信自己能进入鸽子梦境,能主导它们的思维,其他均属枝节末流可忽略不计。张老还嘱咐他要让鸽子配对,说白了就是一夫一妻制。但万海只让它们滥交。他相信物竞天择。正像老虎、狮子和豹子一样,鸽子也一定会在交配前依据本能强强结合。就是说,强调“速配”才是配对的最高艺术。只要自己看对了眼,那就是“天仙配”。
鸽舍成了性乐园。最初雄鸽们为了雌鸽还争斗一番,现在则已经发展到滥淫的地步。雌鸽不拒绝任何一只雄鸽的挑逗,只要表示出欲望,便会翘尾伺候。娜多在观看了这个特制娱乐设施后说:“你小心!鸽子们如此性解放会感染艾滋病的。”你纵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万海只认死理:只要把握好鸽子的梦便一切不在话下。
放纵的日子很快被雌鸽们纷纷怀孕所取代了。这时的雄鸽和雌鸽都开始遵循后性交规则——衔草垫窝以备产卵。鸽子们表现出可贵的一夫一妻制,而且正如他梦中所传授的那样,是老少配。老夫少妻或老妻少夫两两一对地安排自己的产房,夫妇双双配合默契地飞出飞进地将稻草衔回巢箱。稻草是万海提前撒在鸽舍内外的。一时间雄鸽不再顾眄其他雌鸽,只是埋头当模范老公。雌鸽也开始约束举止,表现出从一而终的贞洁姿态。仔细清点相互结亲的鸽子同样让万海乐不可支:正常配对的计有——华盛顿跟巫山积雪相配;东条与银灰串子相配;安娜与黑玉翅相配;最可笑的当属伊丽莎白了,她可谓艳福不浅,竟同时接纳了青年雄鸽射宫和强壮的长嘴勾眼瓦灰。只有霍夫曼与武慈则禧天这对成年鸽年龄相当。每天看着这几对鸽子出出入入,万海别提多开心了。
第一枚蛋产下来了,是伊丽莎白产的。这可忙坏了射宫和长嘴勾眼瓦灰。它们争抢着给伊丽莎白往窝里搜罗食品,以至万海喂它们吃的花生米、特配的营养丸,都绝口不吃,而只是给伊丽莎白衔去。每当伊丽莎白要出鸽舍活动,那两个便争着趴窝孵卵,后来干脆就分工合作,射宫趴窝时,长嘴勾眼瓦灰便充当伊丽莎白寸步不离的保镖。长嘴勾眼瓦灰趴窝时,射宫便充当保镖。隔了一天,伊丽莎白的第二只蛋也产下来了。此后,其他四只雌鸽也相继产卵。半个月之内,十只肩负着“国血”重任的鸽蛋陆续产出。
是史冬将鸽子们抱窝的消息告诉张老的。紧接着史冬便接张老来到万海家。
敞亮的鸽舍里还残留着84消毒液的味道。鸽子们心态平和地梳理羽毛或歪着脑袋晒太阳。趴窝的鸽子一副做父母的幸福神态。鸽子们美满而安逸的状态让张老感到满意。他亲昵地呼唤着华盛顿、东条以及伊丽莎白等爱鸽的名字,但它们显然已对他有些陌生。它们只是一动不动地观察这个似曾相识的老怪物。张老笑笑说:“徒弟,我的‘一号雄’和‘一号雌’在此已是乐不思蜀啦,你的‘诀窍’很见成效呢。”史冬则说:“我看这第一代‘国血’一定会有轰动效应。我要写长篇报道,将这光辉历程公之于世。只是你的‘绝招’要跟我讲清楚!”张老和万海会心地笑了。“我们的绝招是‘育鸽如育人’。一个没有好鸽德的人,培养不出好鸽子。”万海咧嘴笑着说。张老则说:“庄子云:物之无用者自能保其天年,有用者则为人为己所伐。隐姓埋名干自己倾心的事足矣,何必非让外人所道呢?况且很多事情是不可昭示天下的。” 万海一个劲儿地称是。
张老伸手进鸽箱取出一只蛋嗅了嗅:“看蛋的形状,嗨,不好说呀!”万海才不把恩师的担心放在心上呢。他见天晚上进入鸽子的梦境,每日都不厌其烦地将“胎教”的那套东西输入它们的梦中,这将使未来的一代非同一般。
张老用异样的眼神瞟了徒弟一眼:
“为师不能打击你的积极性,只是告诫你一些浅见:每天要给抱蛋鸽喂一顿清淡饲料;抱蛋五天清理球虫一次。蛋破壳前三天,改全天营养饲料;雏鸽破壳后,定要做到‘五不要’:首先,‘收黄’不好者弃之不要,知道啥叫‘收黄’吗?就是破壳后发现蛋黄没完全被雏鸽吸收,说明幼体在孵化中没充分发育;二,壳内不净的雏鸽弃之不要;三,出壳四天还没睁眼者弃之不要,四,八天无攻防意识者弃之不要;五,异型鸽,特别是胎毛长短不一者不要……”
万海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将这“五不要”重复了一遍。
抱窝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一天清晨,万海去打扫鸽舍时听到唧唧叽叽的叫声。循声找到伊丽莎白与射宫和长嘴勾眼瓦灰的箱巢,只见那只肉滚滚的雏鸽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扑扇着两只如手指般弯曲的肉翅在找寻平衡。伊丽莎白依然在孵另一只卵,而长嘴勾眼瓦灰则冲到射宫前面抢着给小东西哺食。
陆续的,其余雏鸽相继问世了。从五只雌鸽产蛋那天起,万海就开始写“鸽宝宝成长日记”。他已经在设想为幼鸽们勾画出适合其年龄特点的蓝图,其原则有点像接班人的几条标准:首先就是鸽子记忆中心的那个“聚宝盆”。盆内的放射性磁记忆要超强超大——超过它的父母;其次是它耐孤独、不畏艰险的意志要超强。这样在日后的远程竞翔中,就不会像很多胆小的鸽子那样充满恐惧地胡乱在天上乱窜。他将梦境设计得绚丽多姿,对幼鸽的诱惑就像儿童被动画片吸引一样。他觉得它们的梦就像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幼鸽们长到一个星期左右,万海给张老打电话,问询买足环的事宜。张老说足环分两种,一种是普通足环,一种是特比环,都是由中国信鸽协会统一注册发放的。特比环价格高。但戴特比环的鸽子能参加重大赛事,获奖金额高出一般足环赛事。那我买特比环。万海毫不犹豫地说。每个特比环要二百多元!万海说那我买十六个。张老说你的野心实在让老朽惊愕。但你最好等我看完你的鸽子再说,省的花冤枉钱。放下电话,张老便往徒弟家赶来。
张老精神矍铄地直奔六楼顶。看着万海引以自豪的幼鸽,张老不由得大惊失色:
“为师说过‘五不要’,你显然当耳旁风了!这雏儿里起码有一半是怪胎!”
“怪胎?!您仔细看看,一个个长得多瓷实呀。”
“徒弟,你有所不知,观赏鸽和海外血统鸽配种后,一部分鸽子能继承‘外血’,而‘国血’那部分,近百年来一直就很杂种,所以这么一杂交,就生出一些返祖怪胎。其实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返祖,只是它们的体型怪异得偏大,看你这几只雏儿何等傻大黑粗!再看它们脊背上的毛,过长过宽,一撮一撮的……不是我危言耸听,徒弟,闹不好将贻害无穷!”
一番话让万海晕头转向。他一向觉得这十只幼鸽相当出众。黑玉翅和安娜的一对儿子生得健壮好动;武慈则禧天和霍夫曼所孵出的两只幼鸽,个头超群的大;伊丽莎白和长嘴勾眼瓦灰及射宫翼下的两只雏儿动不动就扇动肉嘟嘟的翅膀,仿佛急于啼鸣初试、展翅高飞……谁知在行家眼中竟多有怪胎!他不会是忌妒徒弟业已取得的成就吧?
“等长大了再看吧?现在下结论是不是早点……”
“等!?一条腥鱼坏一锅汤。这些怪胎会毁了整盘鸽子!不成,我得把我那五只种鸽带走,老朽可不能让它们白白送死。”
“这么严重呀?”
“严重?!老朽吃过这个亏!像你这几只异化鸽,脑袋奇大,嘴奇长,尾毛又多又密又长像孔雀!这种鸽好吃懒做、享受无度,一旦私欲没得到满足,便萌生残杀同类之心,像人间的盗贼般趁月黑风高之夜虐杀良善无辜,还是小心出现灭门惨案为好!”
“不会吧?”
“好,算为师胡说八道罢了。这五只种鸽可都是老朽的掌上明珠,我带走了。你好自为之
吧。”
这下万海慌了。他嗫嚅着请教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恩师说只有一个招数——把这些怪胎扼杀在襁褓中!“为师的忠言很是逆耳:以妇人之仁实现强鸽梦实乃痴人说梦。”
万海心如刀绞。自己在这些幼鸽身上灌注了多少绮丽的梦想!他可不忍心干这样的事儿。但事不宜迟,张老已经去提手笼准备装那五只种鸽了。万海突然抢上一步:
“师傅,就按您说的,唉,原准备请您帮忙给它们起名呢……您看哪只是怪胎,下手替我制裁了吧。”他心里紧张地盘算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让那五对种鸽再配一轮,不就又后继有鸽了吗?他还准备用它们连配三代呢。
恩师瞪了他一眼,几步跨到鸽舍里,将第一只所谓的畸形异化幼鸽一把擒住,揪住脖子,两手一扭,那幼鸽一声都没吭,便一命呜呼了。第二只他往地上使劲一摔,再用脚掌猛地一跺,成肉饼了。第三只雏鸽在被抓那瞬间竟斗胆啄了他手背一下,被他一把将脑袋揪了下来。第四只和第五只则被他抓到鸽舍外面,抡圆手臂往地上一摔,可怜两个小东西立马肝胆破裂,连七窍都没顾上出血便魂飞魄散了。万海心惊胆战地看着。张老戕杀的这五只雏鸽还真是相对孱弱的,而且在各巢箱中只消灭一只。然而张老并没就此罢手,他眯缝着眼睛端详着劫后余生的雏儿。最后,他将手伸进武慈则禧天和霍夫曼的最后一个孩子,似乎嗅到了张老手上的血腥味儿,霍夫曼首先啄开了,武慈则禧天也狂冲过来,用臂膀扇打他的手。张老怪叫道:“嗬,反了你们俩啦!生了怪胎还护犊子!”一挥臂,两只鸽子便趔趄到一旁。
眼瞅着那只雏鸽就被他抓在手里了,万海突然说:
“恩师,您这不是掏我的心窝子呢嘛!”
张老的手戛然而止,耷拉着的脸像刚被沙尘暴袭击过,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出了鸽舍,片刻后便将一只手提鸽笼拎了进来:
“对不起了您呐,这五只鸽子,老朽最爱。如今琵琶别抱,长关死棚,实在令老朽日牵夜挂。等不及您璧还,为师自行取走啦。” 说着他又动手将捆绑鸽子翅膀的胶带一一解开,见华盛顿、安娜、伊丽莎白的大羽完好,扬手朝天抛去,由它们自己归巢去了。霍夫曼和东条的大羽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便复将它们关入笼中,径自提去。
万海决心以不变应万变。
他共买了十一只特比环。还为雏鸽起好了名字。霍夫曼和武慈则禧天护着的雏儿叫“一鸣”;巫山积雪与华盛顿的独生子叫“惊人”;银灰串子、东条哺育的独生女叫“美梦”;黑玉翅、安娜哺育的雏儿名曰“成真”。万海觉得“一鸣惊人”、“美梦成真”这对词语很贴切地表达了他的期望。伊丽莎白和射宫、长嘴勾眼瓦灰的公子起名叫皮特。万海最喜欢皮特。当别的雏儿刚刚会站起来,皮特已经摇摇晃晃地行走并且长出羽毛的嫩芽。当别的雏儿刚刚长出羽毛,它已长出披羽。
有句话说得好:“从雏儿抓起!”万海正是这样。每次,他都将这样的编程置换幼鸽那些平庸的梦境:你不是想成为鸽中之王吗?你不是想拥有华服美食和最出色的异性伙伴吗?梦境中的鸽王被拥戴的场面是极其隆重而辉煌的,在与异性鸽子做性游戏时的场景也是极尽浪漫的,至于珍馐美味,那更是时刻围绕在自己高贵的身前尾后,但是你要得到这一切,你必须在竞翔中飞在前面,你必须第一个归巢,你也必须遵从主人的价值观……
雏鸽们在万海“润物细无声”的灌输下,对鸽舍以外的天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在瞭望笼里,它们其乐融融地歪着脑袋打量天空。万海心里美滋滋的,把雏鸽们这种急于上天拼搏的欲望看成是自己植梦的结果。五只雏鸽中,极具远程飞翔天赋的应属皮特。这从它那狭窄的眼圈和红中透黄的砂眼中可看出来。再就是它的羽翼,可谓薄如蝉翼,抚摸着如同真丝一般润滑,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
万海对它们的训练是严酷的。最初,万海让幼鸽们跟老鸽一起飞。半个月后便改成让幼鸽们单独在中午飞。每次都要在天空持续飞行两个小时以上。接下来对幼鸽进行路训抛飞。万海还将这五只幼鸽装进集鸽笼里整整三天,从小就让它们习惯“挤笼”——让它们囚在其中适应拥挤、颠簸、叼啄、吵闹、饥渴的凶险环境。
时光和梦就这样在鸽子身上度过。终于有一天,每日都为盗梦和置梦而殚精竭虑的万海感到自身出现的异常。根据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的说法,长时间以来,由于万海的生活重心是在梦与现实中游走,所以他对现实和梦的界限已经模糊。就是说,他已分不清现实就是梦还是梦即是现实。他甚至有些闹不清究竟是进入了鸽子的梦,还是鸽子进入了他的梦。他从生理到心理都有了奇特的变化。有时他在梦境中是人,可在现实生活中他就是鸽子。这种颠倒的生活让他媳妇很不理解。特别是当他跟媳妇做爱时,他就像鸽子踩蛋那样,要不就扑扇双臂,要不就咬住媳妇的后脖颈……有时他会不由自主地“串梦”——就是人梦和鸽梦相互交融,以至分不清哪个是鸽子梦哪个是自己的梦。这种状态令他困惑不已。是在午饭前喝了二两二锅头酒后他琢磨出了这个结论:你进入人家的梦,自然会收到“反梦”的干扰。正像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等,你闯入并移植了人家的梦,你必然会遭受对方的反抗。你窃取别人的梦时,你的生物钟便被彻底地颠覆了,你的生命遭到磨损……
这是报应吗?一天早上万海醒来,发现枕头上尽是头发。他觉得毛发这种掉法儿犹如鸽子“调毛”。在他已经秃顶的地方,头皮也像鸽子裸露的皮肉一样,每个毛囊像个小小的火山口一样隆起。娜多觉得挺好玩。她抚摸着他那皱皱巴巴的头皮取笑:准是你钻梦泡时被鸽子碱性很大的粪便给烧的。这种提示让他胆战心惊。一天晚上,他梦见遭到鸽群的围攻。是在荒野里放飞时,群鸽不是折返归巢,而是朝他凌空俯冲过来,他慌不迭地抱头蹲地,那样子就像遭人痛恨的偷儿被群殴。它们无处不啄。有的直扑他的后心窝,竟然将后背啄出了个大洞,让血液如涌泉般喷出。然后鸽子们啄叼被扯断的血管,如同叼着橄榄枝一般在蓝天胜利地翱翔。那血是黑色的,从天空沥沥拉拉地淋下来……恐怖而又混乱的梦让他大吼一声惊醒过来。
万海呆呆地傻坐在床上,无神地眨着的眼睛里长满了荒芜的茫然。
鸽子造反了吧?!娜多幸灾乐祸地盯着他说。见他哑巴一样不吭声,娜多哼了一声,带着梦呓般的腔调说:“你也该去张老家讨教讨教了,问问你现在是怎么……”正是深夜三点多钟。街上偶尔驶过的大卡车把隆隆的声音灌进房间,一闪而过的光亮在墙壁上划出一道匆忙的弧线。他感受着光与夜的神秘。自打张老残忍地杀害雏鸽以来,他始终没和张老接触,电话都没通过。太小心眼儿了?可毕竟没解除师徒关系呀。
事也凑巧,那段日子里,万海正给幼鸽们开始新一轮挤笼和私放训练。向二百至五百公里的训练目标延伸。也正是万海对训练成果得意的当口,爱鸽皮特生病了!它总是啄自己的腋下。一检查,发现它腋下生了一个绿豆大的脓包。小事一桩!万海将那脓包挤破,揸了点红药水,以为没事了。谁知此后,它的左翅便一直无力地耷拉着了!如今自己又遭遇鬼剃头和错乱的梦,正好一并请教恩师。
一大早,万海就给恩师打电话,借口说他最心爱的幼鸽皮特患病了,想带着鸽子去恩师家请教。张老连说,你别价,我去。显然,他怕自己的爱鸽也染上病。
张老是下午三点左右到的。这次他破例进了万海的陋室。房间里凌乱而昏暗。顶层的房间又十分闷热蒸人。万海将电风扇打开,房间里这才有了流动的空气。
“最近遇到事情了吧?鬼剃头——吓你一跳吧?”张老盯着徒弟那斑驳的秃头说。
“咳,嗨……”万海胡噜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将自己所做的梦和遭遇鬼剃头的事儿跟恩师念叨了一遍。
张老眯缝着眼睛,手里盘着山核桃,眼皮也不抬地说:
“伸出胳膊来,鸽仙,为师给你号号脉。”
万海乖乖地伸出左臂。张老仍然眯缝着眼睛体察了一番他的脉动。
“徒弟,你中了邪。要好好调理啦。你功利之心过强,淫邪之念过盛而致梦发。”
“哦,那咋办?”
张老眨巴了一番小三角眼,将脑袋探得离万海面庞近了一些,审视一番后,说道:
“徒弟,你吃过多少咸盐?你经历的,为师都经历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蹚到你如今这一步时,命令自己悬崖勒马。这条路走不通呀。改弦更张吧……”
说到此处,张老突然噤口了。他看见徒弟眼里分明流露出鄙视的神色。虽然那目光隐藏在虔敬的外表后面。既然如此,多费唇舌又有何益?拍了一下大腿,张老起身说要去看看病鸽。万海自然也发现自己流露的神态过于冒犯恩师。马上换了副神态,他知道恩师喜欢卖弄满腹经纬,便说:
“鸽子不急。我主要有个问题老想不明白,您给点拨点拨。”他谦虚地请教道,“我就闹不明白,您说这鸽子,为啥那么恋家呀,主人如此无情,让你风餐露宿历尽艰险地参赛竞翔,还吞噬你的梦,让你变成对自己、对其他事物没有认知能力的玩物,这样即使能一飞冲天又归巢,还是没摆脱行尸走肉之躯呀?”
“差矣,谬矣。徒弟,不可这样看鸽子。鸽子能远隔重洋穿越千山万水不惜痛失生命而找寻回家之路,在老朽看来,乃是在寻找精神家园锲而不舍之奋争。一日不找到这个家园,它便迷失在痛苦之中而茶饭无心、寝寐不安。绝非一般人所说是为了杯水勺羹而为也。身为七尺男儿若没有鸽子一般寻找精神家园之勇气,面对掌大之飞禽,愧不当生才是。”
万海伸出大拇指赞赏恩师的高见:“我就是这个意思呀,人没个精神寄托,还不如鸽子呢。”此后,他才引恩师他上了楼顶去看病鸽皮特。只见张老抻起皮特的翅膀看了看,失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便将皮特左腿咔叭一声攫断,顺手将脚环撸了下来:
“别浪费了这只脚环。日后再用吧。”
没想到老帮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下了毒手!他心痛之极地将浑身哆嗦的皮特抱在怀里:
“这……您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呀!”
恩师教训道:“对废物点心,就要有铁手腕。不可有婆娘心肠!”
万海只好将它放进鸽箱中暂不理睬。恩师又在鸽舍里走了一遭,特别将目光放在一鸣身上。此时的一鸣已经出落得挺拔威猛,特别是那双如同乌鸡一般粗壮的脚爪黑中透紫,显得极其强健有力。它的目光也灼灼放光,钩钩状的喙很有力度,犹如苍鹰之喙,透着一股睥睨万物的狂妄劲儿。张老一个劲儿地摇头:
“性本温良的鸽子一副鹰隼的模样,你说是不是怪胎?让你早早了结了它,你不干,老朽再次提醒你,别因它坏了大事!”
万海赶忙凑近恩师,提防他突出黑手扼杀一鸣。张老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撇嘴一笑,又搭讪了几句便借口有事走了。万海只送恩师到六楼天井处,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鸽舍,捡起皮特那只断腿,重套脚环,又将断茬儿对好,再找来两根竹签当夹板捆绑了一番,算是做了接骨手术了。
令万海惊奇的是,皮特的一双爹爹射宫和长嘴勾眼瓦灰竟然轮换着凑到它身边,用它们的唾液梳理衔接处。一个星期后,皮特那条腿竟然能谨慎落地了!
万海继续三百公里的私训。
真没想到,痊愈的皮特在三百公里私放中竟耷拉着腿第一个飞回鸽舍!在天际的它很好辨认:其他鸽子在飞行时两腿是蜷在胸下的,它只能蜷一只,而将残疾腿耷拉在胸下。皮特第一个归巢令万海激动不安。他知道皮特每次飞翔都要付出超乎寻常的意志和体能!它似乎是怕被看不起,处处都表现得争强好胜。若是在地上,它会一刻不停地单腿跳跃着显示自己的强壮;若是在天上,它比哪只鸽子飞的时间都长,而且它扇动羽翼的动作那样轻巧有力。
紧接着开始了四百、五百公里私训。几次飞放,单腿皮特都表现不俗。其他鸽子的竞技状态都很让他满意。
一天夜晚,万海在轮番进入了这五只幼鸽的梦境后,感到非常疲倦。偏偏劳损过头引发了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眠。为了强迫自己进入酣眠,他竟昏昏然默诵起“役万灵咒”。但由于只嗅到了自己的气息,于是便阴差阳错地进入自己的梦境。
他只觉得自己像醉汉一样浮游飘荡着来到一片怪石林立的所在,那里矗立的石笋犹如一个个呆板戳立的人的石雕。虽是身板一动不动但却能朝着他不出声地挤鼻子斜眼睛并且龇牙咧嘴。似乎对他进行着人世罕见的嘲弄。这令他既害怕又痛恨。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一阵弥天大雾席卷而来,将这些狰狞着嘴脸的石笋一一遮避。他惊异这雾气的浓重阔大和它那无声地吞噬一切的力量,同时也对自己在这浓雾中不辨东西南北而惶恐。他在浓雾中摸索行进……突然,他感到有只鸽子扑扇着翅膀落在肩上,分明是皮特!他喜出望外,一把擒住它。但它却使劲地啄他的手,同时发出尖锐的叫声。接着有无数只鸽子在浓雾里朝他扑来。它们撕扯的不是他的皮肉而是他的梦境。它们从他的脑海深处将他编织的那个网状的美梦拽出他的躯体,一直扯得如同一张恢恢天网直挂在自己的头顶上空。那一刻弥漫的大雾突然散尽,紫色的天空没一丝云彩,只有那张大网将天空分裂成无数碎小的片断。他知道自己正笼罩在自己编织的巨网中不能逃脱。突然鸽子们在一声呐喊中张开了嘴,巨网于是飘飘悠悠地朝他罩来。无论他怎样跑,他还是被那张网给罩住了。他困兽般地挣扎,直到自己被那张网紧缠得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在虚弱地喘着粗气。娜多正拿着一块湿毛巾给他擦汗。惊魂未定的万海将梦境讲述给她听。娜多边擦汗边幸灾乐祸地说:
“你终将被自己编织的梦想弄死!老惦记着用自己的梦替代人家的梦!你懂不?你编织的梦再精彩绝伦,再史无前例,再天衣无缝,你也根本就不可能真正取代人家的梦。”
这是娜多第一次公开反对自己的丈夫。但这并没给万海以人生的启迪。他继续我行我素地为构建和实现自己的目标日夜操劳。
他心说,那不过是个梦,你看到的一切只是你自己的心理问题。
一天,张老突然打来电话,说马上要有高级别的竞翔大赛开锣。问他备战如何了。
“没问题。我这十一只鸽子都是久经风雨啦,飞上三五百公里又神速归巢是小菜一碟。”口气里透着极大的自信。
张老鼓励他报名参赛。
“您呢?也参赛吧?”他问。
张老说他已经为自己的十只鸽子报了名。这让万海颇有些担心。他没十足的把握战胜这个鸽界大鳄。虽然自己这十一只鸽子无论盘旋定位、飞行速度和体能都可与任何对手一搏,但他没把握战胜自己的恩师。毕竟,他们训鸽的手段雷同。
张老介绍说:这次大赛是从南荒至北漠的一次五百公里竞翔赛。无论距离还是路线,万海都很满意。毕竟自己私放时放的就是这段路线。这又让他心中负担减轻不少。
接下来,万海开始越发紧张频繁地出入参赛的十一只鸽子的梦境。那段时日,娜多也给累得几度掏空了身子。因为他必须帮助丈夫,给他补足阴气。为了让丈夫取得成功,她每天晚上给丈夫做营养丰富的饭菜。为了丈夫有足够的阳气,她还想方设法弄来了专补气血的中药,喝十全大补的药酒。
转眼间,集鸽上笼的日子到了。万海还是请史冬将皮特等十一只处于巅峰状态的鸽子送到指定地点。在集合地点,万海看见恩师张老正在指挥工作人员紧张地登记四面八方涌来的鸽主的参赛鸽。此后万海又特意去看那些已被塞入公笼的鸽子们的状况,果然不少鸽子都表现出烦躁不安,像囚在笼中的虎狼一般来来回回地走着。显然,这样的鸽子没有经过挤笼训练。再看自己的那十一只鸽子,只是在笼子中间稳稳地站着,那平静的样子就像花花公子或者漂亮小姐逛街,一方面卖弄自己的身坯一边打量养眼的异性。
恩师张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往公笼里扬了一把玉米,万海那几只鸽子转瞬间就将它们抢入口中:
“成,真是训练有素!你这几只鸽子状态不错。镇定自若,以不变应万变,好。”然后又很机密地告诉徒弟,“不过这一程也有不利的地方,要翻山越岭,途径一个钢铁厂上空。这都要影响鸽子们对磁场的判断……”
“您老放心,咱的鸽子有您撑腰,赴汤蹈火也得夺魁。”
张老说话时一直盯着一鸣,它在公笼里也是一副充雄道霸的模样,谁都躲着它,自然,它在里面是抢食冠军。
“徒弟,为了成全你,让你的鸽子夺魁,老朽毅然决然地退出了此次大赛。你可要不蒸馒头争口气啊。”
“您……这不是要折杀我吗?”面对恩师的这个决定,万海一时又陷入迷茫之中:他到底是博大精深呢还是心怀叵测?他是真要成全我呢,还是……尽管他号不准恩师的脉,可大面上还要领恩师的情。万海差点跪在地上给恩师磕头。倒是张老一把拉住他。
“恩师,我来世托生只鸽子,见天给您夺魁!”
张老盯着他的眼神很犀利:“别跟老朽瞎扯。”
万海严肃地连连说:“真的真的。”心里却说,八成是看我鸽子里那变异鸽将他那鸽子给“镇”了,怕不好收场才不来参赛的,还找好听的说!
凌晨五点半,小闹钟将万海叫醒。一是等史冬,二是竞翔大赛开锣在早六点。他要看看天气和风向。天气晴好,无风。好。自己那十一只鸽子飞回来是铁定无疑的。特别是一号种子鸽皮特,这个单腿家伙,一定不会辜负主人的厚望。没一会儿,史冬驾到。
两个人在楼顶上抽烟喝茶。聊起恩师张老退出大赛的事儿,万海哈哈大笑:
“老爷子看见咱训的鸽子,个顶个的英雄,发怵了!退出了!你准备给我写篇通讯报道吧,看看咱这强鸽梦是怎么实现的!”
“还真是,我得详细地报道你这些绝活!”
万海越发得意了:“你写得再详细,他们也偷不走我这绝活!”
“瞧你能的!给我说说你的绝活!”
反正也没事儿,五百里得四五个小时后才能归来,讲就讲吧。万海口若悬河、神龙见尾不见首地将入梦、置梦等“绝活”花里胡哨地讲述了一遍。史冬听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详细地知道万海培育“国血”的真实情况。很快,他清醒了:
“我不信这世上有出入梦境的事儿。”
“连这个都不懂?还写啥东西呀!知道不知道有这么句话:身有所系,魂不附体?!”
两人越说越呛呛,最后面红耳赤地对吼起来。史冬终于露出一副极其鄙视的嘴脸:“你小子坏透了!张老都跟我说了,你表面上对他唯命是从,可心里想的是另一套!既然如此,你何必拜人家为师呢?”
万海那时一定处于感觉极佳的状态,稳操胜券的信心让他胸中涌起无边的狂妄,只听他哼地冷笑着说道:“一个总是自我标榜为‘道’的代言人的家伙,其实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宣扬的‘道’的人——你说跟这种师父来真格的有什么意思?”万海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连忙往回收,“这是我聆听了他教诲之后发现的啊。特别是后来发现他对鸽子那个残忍呀,想象不到的残忍!所以我彻底对他失去了敬意……”
“你更坏!为了实现你的欲望,让人家无辜的鸽子奉献出自己的生活和梦想!不愿付出,你就变着法儿地欺骗、蒙蔽、掠夺!你的目标其实只是两个字:卑鄙。拖人家为你的卑鄙而奋斗,你太坏了,真没想到你变成这样。”
万海却哈哈大笑起来:“亏你还舞文弄墨呢,看来你压根儿就不懂人生的基本原理!”
“你居然还有套歪理……”
“嘿嘿,”万海用很气人的口吻继续说,“请问什么力量能阻止吃饭、睡觉和男欢女爱?没有,这个力量自古至今一直就没出现过。因为天性是压抑不住的。我喜欢鸽子,你阻止不了我用我的方法侍候鸽子。这不叫学坏,这叫物竞天择!”
史冬终于气得脸色如猪肝一般紫红紫红的:
“你真叫我恶心!”
最后史冬气哼哼地撂下一句话,说你万海今后别再跟我做朋友!我的破车再也不听你调遣!说完这句在万海听来是天下最没味的话就走了。万海连屁股也没抬,只是朝着他的后脊梁说:“没出息的傻六,欢迎你随时登门!”
此时,他的手机叫起来。他以为是娜多,这娘们儿,这关节上打什么电话呀!谁知一接,原来是大赛组委会的:
“喂,您是万海先生吗?”
“没错您呐。”
“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登记在您的名下的一共放了十一只您的鸽子的鸽笼,有十只参赛鸽全部死亡。看上去都是被虐杀的……”
万海哪里相信!让对方将那些鸽子足环一一报来,对方一念,果然,除了一鸣不在,皮特、美梦、成真、黑玉翅、巫山积雪、射宫、武慈则禧天……全部罹难。
万海大惊失色。在语无伦次中,他听对方介绍说,一早竞翔开锣时,他奉命开启管辖的鸽笼。轮到开启这只鸽笼时,只有一只箭一般地蹿飞出去,其他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待它仔细一看,原来这些鸽子已经死去!死相很惨:眼睛被啄去,羽毛被薅得七零八落,喉管均被撕扯了出来,还有几只被开膛破肚……他说,由于事关重大,举办方已经全部录像存证,您随时可来现场观望,大赛后再根据录像理论也成……
“美梦”没有“成真”,“一鸣”倒是很“惊人”!
万海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铩羽而归……铩羽而归……呀!”醒来后的万海伤感地念叨着。自此,他整个脑海都被这组词语占据了。
众多的人都来做事后诸葛亮。有说他养鸽方法不灵的;有说他方法不错但从根那儿错了;有说他颠覆如今世界通行的养鸽法理自行其是,不鸡飞蛋打才怪!在所有的批评中,张老的指责最有特色: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鸽为人,人为鸽,人鸽相通。若因鸽失德,则必失鸽。太极规律乃神之所注,气之所聚,神亦凝焉,神气凝聚,象即生焉,象之所丽,迹即著焉。生者之神气动乎此,亡者之神气应乎彼,两相翕合,遂结此形。而老朽这个徒弟呀,其气为邪气,其神必郁结荒唐,根处不正,则形必歪,形歪必至心术不正,心术歪则必失德,进而其神形必乱,故终将引火烧身。”
听到各种批评后,万海压抑着的那份疯癫的沉着开始退缩,一种饱满的绝望涌上心头。他强忍着压制下心中的激动,直到从空荡荡的鸽舍里回到房间,直到与家人一起吃过晚饭,直到娜多洗涮完碗筷,他那悲愤交加的情绪才像飘自海洋笼罩了街灯的夜雾一般,紧紧地笼住了他。他说过不怕养育的是孬种,有胆略的主儿能干出黑白颠倒的事儿。他所怕的唯有事业的功败垂成。他是以命博鸽。但他并不明白,其实他只是这个过程的一个结,他是其中从事某种试验的一环。这可能成也可能败。如今,他和他的鸽子被厄运所吞没。所幸的是老婆娜多和儿子铁翅都没有生命之虞,倒霉的只是他自己和鸽子……
当然万海无数次地闪过后悔的念头:没听张老的劝告,将一鸣在襁褓中便处以极刑……以致毁了,一切都毁了!万海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水。然后一种复仇的意志蓦然升起:一鸣!你小子回来!不把你千刀万剐才怪!
为抓回野种一鸣,万海固执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进入它的梦境,召回它的魂儿。他点燃熏香,多烧符咒,口中反复念颂“追魂符咒”,但无论万海如何运作,盗梦的权杖仍无法笼罩在外的一鸣。这野种始终未出现。
空空如也、废旧破败的鸽舍很快成了万海的伤心之地。最终,心灰意冷的万海连六楼天井也懒得上了。一天,娜多找来收破烂的,将那些铝合金门窗和焊接的鸽舍铁架,都论斤两卖了个一干二净。
“独一份”鸽舍从此断了香火。
没了鸽子,万海只能进入怀旧的梦。每天,他都独自坐在楼顶那块蓝色的琉璃瓦上,神经质地念叨着“役万灵咒”、“收魔咒”或“追魂符咒”。儿子铁翅因面临高考将MP3收回,给他换了个个头不小的录音机,从那里放出的《二泉映月》的凄楚曲调伴着他絮絮叨叨的咒语在楼顶上空洞地回响。即使刮风下雨他也像毫无感觉那样呆坐在那块蓝琉璃瓦上,娜多只好爬上楼顶,揪着耳朵将他拖下楼来。
一天早上,万海像往常一样呆头呆脑地攀上楼顶。刚刚从六楼天井处露出脑袋,就看见那块蓝色的琉璃瓦上站着一只鸽子,在蓝色光斑闪烁中,他认出分明是浑身呈古铜色的怪胎一鸣!风掀动着它那身绫罗般闪光的披羽,就像伟人在风中被掀动的征衫,它就那样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歪着脑袋很有内容地审视过去的主人。就在万海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时,它一翘屁股,挤出一泡半稀不干的鸽屎,然后不紧不慢地一挫身一展翅,飞走了。
原发《芒种》选载《小说选刊》2009年第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