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旗鼓并不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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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家的獾油确有奇效。夜里,丁一凡涂抹了一回,次日起来,腿上的燎泡便都蔫了。因腿上不能过于用力,丁一凡没有打扫鸽棚,他站在鸽棚的铁网前观察着昨夜拿回来的鸽子。那鸽子正立在一角,梳理着羽毛。看那头脸,确与自家的鸽子不同,头大,肩宽,整体是墨黑的颜色,背部均匀的喷着些斑点,顺着背向下,斑点逐步减少,颜色渐深。丁一凡打开鸽棚门,那鸽子警觉地立直身子,机警地瞧向这边。见它这个样子,知道自己进去后,便会胡乱地扑腾,丁一凡又退了出来。可能是圈养的时间过长,圈养的空间又小,这鸽子的羽梢都磨损得比较严重。鸽子不停地叼着自己的羽毛,不时还用爪子蹬挠着。丁一凡暗道:“准是生了虱子。”他喊来李妈,准备了一盆清水,又从药房里取了些紫红色的药放进去,把盆端到了里面。
盆落地不久,几只鸽子跳了进去,扑棱棱地洗了起来。那鸽子见到水盆犹豫着过来,围着水盆转来转去,转了一会,便趴在水盆旁边的青砖地面上,张开一只翅膀。盆里的鸽子洗浴时,水珠溅出来,盆周围的砖地很快湿了,它便在湿地上扑棱着。盆里的鸽子由少变多,又由多变少,水面上浮起了一层白色的鸽粉。那鸽子猛然跃上盆沿,一头攮进水盆,扑棱棱地洗起来。正瞧着有趣,李妈喊:“少爷,快吃饭吧,外边已来了几个病人。”丁一凡点着头道:“一会鸽子洗完澡,你将水盆拿出来,免得它们喝了脏水生病的。”李妈说声:“知道了。”
上午非常的忙碌,一会闲暇也没有,忙到十一点,丁一凡才松了口气。喝了一口茶,丁一凡忽然想起赛马的事,他对刘看护道:“刘看护,劳你去趟何宅,给何小姐把钱送去。”刘看护吃吃地笑着道:“我哪里能找得到何宅呀!”丁一凡道:“你又冤我,前两日我还听到你与李妈说起过何宅的奢华呢。”刘看护鼓着脸道:“偏你耳朵长,只说了那么一句,就叫你听到了。她家呀,我可不敢去,吃了闭门羹倒是小事,若是被人家轰出来多难为情。”
丁一凡取了一个信封,封了二百块钱,又找纸写了些抱歉、见谅的话附在信封里,递与刘看护,另外又给了她两块坐车的钱。刘看护接了东西嘟囔道:“自己惹下了麻烦,偏偏让人受过。”丁一凡道:“让你办点事吧,偏又啰嗦个没完没了的。”刘看护转过身道:“得得得,我的爷,我去就是了。”
吃过午饭,刘看护还没回来,丁一凡有些困乏,拿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觉着鼻孔奇痒,伸手抓挠,这边不痒了,那边却痒起来,他翻了个身又睡去。结果,耳朵却痒起来。抓抓挠挠的,他睡得十分的不塌实,忽然,一阵咯咯的笑声响起。
丁一凡睁开眼睛,看到何娜捏了一根鸽子的羽毛站在床边,她的旁边掩嘴窃笑不止的是刘看护。见他醒来,俩人哈哈大笑。丁一凡坐起身笑道:“何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何娜扔了手中的羽毛叹道:“偏是你运气好,人没到赛马场,马票还是我代买的,却白白赢了两千块钱。”丁一凡笑道:“你又在冤我,青天白日的让我做梦。”何娜笑道:“呵!偏偏我说话你不相信,不信就算了。”刘看护道:“丁博士,是真的,我去何小姐那里的时候,恰赶着她回来,她的朋友吵着让她做东呢。”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道:“老天爷就是不长眼睛,越穷的越穷,偏是你们这些有钱人,越肥越添膘,唉!我什么时候才有你们这般的好运气呀。”
丁一凡还是将信将疑,他摇着头道:“我还是不信的。”何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哗啦啦地抖着道:“既然不信,那这就归我了。”丁一凡道:“那就归你吧。”何娜道:“真的?你真舍得给我?”丁一凡道:“当然是真的了,慢说是千把百块的钱了,就是……”何娜道:“就是什么?你既然不要,那还不如给了刘看护呢。”
听到这话,刘看护连忙摆着手道:“你们俩个玩笑,可别把我扯在中间,那钱我可不敢接的,我可不敢接的……”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刘看护出门后,何娜把手中的纸片举到丁一凡的眼前道:“你看,哪个在冤你,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张支票。”丁一凡定睛看去,果然是张两千块的支票。何娜道:“该当如何谢我呢?”丁一凡道:“如此一笔横财,受之不恭,还是何小姐收了吧。”何娜的脸一沉道:“你这话是何意思,难道瞧不起我何某人吗?既是你的,你便收了去,不是你的,我也不给你,刘看护的二百块钱,我已经收回去了。”丁一凡见她真恼了,忙道:“那你说我该如何谢你呢?”何娜道:“你既有了这许多的钱,若不狠狠敲你一记竹杠,还真让你得了便宜。这样吧,现今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打电话告诉你。”丁一凡道:“那我随时恭候。”
俩人正说着闲话,听到院子里刘看护大声说着:“哟,朱小姐,打扮得真俏皮。”随着她的话声,朱秀云和林紫烟跨进了院子。何娜原本想走的,看到她们进来,便无法走了。朱秀云见到她似有些意外,她“噫”了一声,道:“表妹,你怎么来了?”不待何娜说话,刘看护抢着道:“丁先生托何小姐买了马票,我上午去给何小姐送钱的时候,就约了何小姐一起回来了。”刘看护不解释也就罢了,她这一解释却让朱秀云更加怀疑,由此又联系到将进门,她那么大声的说话,似有意通风报信。
想到此结,朱秀云心头酸意顿生,脸也变了颜色。一旁的林紫烟笑着捅了丁一凡一下,道:“走了这一路,口渴得厉害,快去准备点茶水来。”丁一凡喊了声:“李妈,沏壶绿茶。”说到茶水,朱秀云便有了计较,她道:“丁博士,你的腿伤好些了吗?那天都怪我不小心。”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你说说,你和表妹都是出过洋的人,给你涂抹个药吧,却还扭扭捏捏的,弄得我倒难为情起来。”
何娜听了这话,拿眼睛偷偷瞟向丁一凡的腿,心中暗自气恼。丁一凡给她说得脸略略红了,正赶着李妈端着壶茶水进来,他取出几只茶杯,接过了茶壶。朱秀云道:“还是我来倒吧,你的腿不方便。”说着话,她从丁一凡那拿茶壶,丁一凡推让道:“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来,还是我来吧。”推让之中,何娜笑道:“你们两个别争了,免得烫了腿,又要大大地不好意思一番了。”这时,李妈接了茶壶依次给众人倒了水。
林紫烟喝了口茶道:“这大热的天实在没个去处,我们又难得凑到一处,我看不如打玩会子麻雀消遣这下午的时光。”何娜本想走,但听到表姐方才的一番话,便怄着气不走了,她道:“如此最好,丁博士刚在赛马场上赢了一笔钱,让他捐献出一部分吧。”丁一凡道:“你们几个准备合起伙来冤我?我可不干。”林紫烟道:“你在赛马场上赢了多少钱?”何娜道:“不多,恰好是两千块,借了我的鸡,下了一枚金蛋,我却是鸡飞蛋打了。”林紫烟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娜道:“马票是我替他买的,钱是我替他垫的,他这不是借鸡下蛋吗?”朱秀云道:“丁博士好运气呀!当该捐献出点来。”说话的工夫,李妈取来了麻雀牌。
调了风,四人坐定,丁一凡上方坐的是林紫烟,下首是朱秀云,再下方是何娜。一圈牌打下来,何娜、丁一凡、林紫烟都赢了些钱,牌桌上只朱秀云一人在输钱。朱秀云似有些恼了,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何娜与林紫嫣却嘻嘻哈哈个没完。丁一凡怕朱秀云真的动了气,便有一张没一张地给她牌吃,连吃了两张牌,朱秀云居然和了一个清一色。接下来,朱秀云的牌便顺了,连着坐了五次庄家。何娜看出了丁一凡的意图,用脚在桌子底下踢过去,谁知偏赶着朱秀云伸了个懒腰,于是,何娜的脚便踢到了朱秀云的腿。朱秀云冷着脸道:“表妹,你这是做什么?”何娜笑道:“他的牌打得不规矩,我想给他提个醒。”朱秀云道:“怎么不规矩了?”何娜起身推倒丁一凡的牌道:“你看看!”朱秀云抬头看去,丁一凡果然把一副搭子拆了给她吃,放了大炮。林紫烟笑着道:“呵,我说呢?原来你们俩两出老千。”
就在这时,刘看护过来道:“丁先生,有病人。”丁一凡站起身道:“刘看护,你先替我打,我去去就来。”刘看护道:“那输赢可都是你的。”丁一凡道:“输了算我的,赢了是你的。”林紫烟道:“还有这等好事,早知道我便替你打了。”丁一凡笑道:“那可不行。”说过这话,丁一凡净了手走出去。转到前边,根本就没有病人,他立刻明白了刘看护的用意。因不便直接回去,丁一凡倒在一张软椅上闭目养神,不久便迷糊着了。
丁一凡出去后,何娜越发生气,又打了几把牌,她道:“表姐,我有些累了,你们接着打吧。”说罢,起身走出了书房。她这一走,牌桌也就散了。何娜走到前边,从窗外向里撩了一眼,见屋内并没有病人,只有丁一凡坐在软椅上荡来荡去,这气又添了三分,她也没与丁一凡打过招呼,径直去了。
何娜走后,朱秀云等人便来到前边,丁一凡兀自睡着。朱秀云笑道:“也不怕着了凉。”话声惊醒了丁一凡,他睁开眼奇道:“你们怎么不打了?”林紫烟道:“将将气走一位,没法打了。”丁一凡见天色不早了,便道:“在这里吃过再走吧。”林紫烟道:“我还是先回去吧,免得我妈操心。”朱秀云本不想走,但看到林紫烟要走,却也不好意思自己留下,随声附和道:“不麻烦丁博士了。”丁一凡不便强留,起身送客。出门那一刻,朱秀云才想起,自己的一条披肩落在了丁一凡的书房,刚想提及,又把话硬生生地咽到了肚内。
送了林紫烟回去,朱秀云便叫车夫回去,自己又雇了一辆洋车来到诊所。将下车,迎面碰到正要回家的刘看护。刘看护笑着道:“朱小姐,什么东西落下了?这么匆匆又赶了回来。”朱秀云笑着道:“你说说我这记性,快到家了才想起自己的披肩落在了丁博士的书房里,你这是……”刘看护道:“我要回家了,朱小姐再会。”进了丁一凡的家,李妈已经端上饭菜。丁一凡见她进来,有些惊奇。朱秀云笑道:“把披肩落在你的书房里了,烦你去与我取来好吗?”丁一凡笑道:“何必急这一时三刻的,吃过饭再走吧。”朱秀云稍加推辞便坐下来,李妈因朱秀云的到来,又去厨房做了两个南方小菜。
天色渐暗,屋子里亮起了电灯。朱秀云两手握了拳头,托着两腮,微微笑着看丁一凡吃饭。丁一凡道:“朱小姐,吃呀!你尽看着我做什么。”朱秀云颔首道:“吃饱了,你吃吧,瞧着你吃饭真香。”丁一凡笑道:“我吃饭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小时侯没少挨父亲的训斥,说我没规矩。”朱秀云道:“每天都只你一个人吃饭?”丁一凡道:“平时,我和李妈一道吃,遇到有客人来,她就不上桌了,我也说过她几次,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肯的,只得作罢。”朱秀云道:“听她的口气像是南方人。”丁一凡道:“她原本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了个泼皮,再后来,那泼皮抽起大烟来,抽空了家底,准备把她卖了,她得知后慌忙找到了我母亲。我母亲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见她那般境地,就把她赎回来了。”朱秀云道:“那你南边还有没有亲人?”丁一凡叹了声道:“只有一个远房的叔叔替我打理那边的田产,每年倒也有个两三千块的进帐。”朱秀云道:“那你为何独自一人来了这里?”丁一凡道:“我父亲病危时,我还在欧洲,他曾托表哥子淳照顾我,当我从欧洲回来后,表哥就让我来了这里。我临来的时候,不忍把她丢在那边,就把她带了来 。”
吃过饭,丁一凡与朱秀云来到书房,李妈沏了一壶茶便出去了。屋里只剩他二人时,朱秀云随手拾掇起房间,她把凌乱的书归整好,又去整理丁一凡的小床。看着她的背影,丁一凡忽觉着有种说不出的温馨,鼻子也酸酸的。他暗道:“这些事情,何小姐是万万做不来的。”这样想着,他轻轻踱过去,听到脚步声,朱秀云手上的动作便缓慢了,她的脊背也僵僵的。丁一凡牵了她的一只手,只管摩挲着。那手凉软滑润,肌肤细腻,说不出的熨贴。朱秀云也不转身,低垂着头,另一只手玩弄着衣角。丁一凡转到她的身前,牵了她另一只手,朱秀云的头垂得更低,脚不停地搓着地面。窗外的天空上是一轮清月,几片云朵慢慢移动着,不一刻,云朵遮了半边的月亮,转瞬间,云朵又擦着半个月亮飘了过去,风光旖旎,旖旎的风光将两个影子印在了窗子上。
就在这一时间,一个影子正透过紫藤架瞧向这边,瞧着,瞧着,那影子便消失了。这个影子不是别人,正是何娜小姐。何娜小姐悄悄退出后,暗暗叹了声道:“罢了,还是他们感情深些,我走吧。”原来,因其他的原由,何娜的兄长明日便要奔赴欧洲了,她的父亲不停地追问她是否跟了同去,何娜犹豫着便来了,如果丁一凡的心属于她,她便不走了,如果丁一凡还是那般三心二意,她就来道个别。
2
出了丁一凡的家门,何娜的眼睛发酸,想着自己明日便要踏上遥远的旅途,是那般的凄凉况味,那悲声便止也止不住了。到了路口,她匆忙雇了车回到家时,家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她知道,这是哥哥的亲朋旧友为他饯行的。她急忙转过回廊,想偷偷潜回自己的房间。谁知,不想见人的时候,偏偏是要遇见人的。刚转过回廊,迎面碰到慧芳过来,想躲避已来不及,只得强笑着道:“慧芳,你什么时节过来的?”
慧芳一把扯过她的手道:“我正急着找你呢,听你父亲的意思,你明日也要同去的,是真的吗?”何娜道:“做事不能不上不下的,我要与家兄同去欧洲完成学业。”慧芳急道:“女人嘛,不必要那么多的学问的,何苦像苦行僧似的遭那份洋罪呢!就算你学了天大的本事,终究是要嫁人的。这晌子,你和一凡怎么样了?”何娜冷笑道:“他是他,我是我,你怎么非把我们扯到一起。”慧芳见何娜的样子,认为是她与丁一凡吵了嘴,便笑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呀,好的时候如同蜜里调油,拌几句嘴,便跟不相干的人似的。”何娜道:“我与他本不相干的!”说毕,扭头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回了房间,便把门也插上了。慧芳追过去拍打那门,何娜却是不开。惠芳暗地里好笑何娜,既然不相干,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恼得连门都不开了,与其说不相干,还不如说是相干之甚呢。
这样想着,慧芳回到了前边。宴席结束后,慧芳与子淳出来,上了汽车,慧芳道:“你说何小姐怎地与表弟闹了别扭?”子淳道:“前些日子见他们还好好的,怎么会闹别扭呢?”惠芳道:“是了,前番朱小姐回来了,是不是因为朱小姐的缘故。”子淳道:“你就好听说书的掉眼泪,替古人担忧。”慧芳道:“你个呆子,我怎会替古人担忧呢?你想想,若是表弟与何小姐结成连理,你不也能借些光吗?你的上司是谁,你难道忘记了吗?再者,表弟与何小姐更般配些,何小姐也没有朱小姐那般的心机。”子淳笑道:“女人更容易见异思迁的,前番,你有一下没一下地撮合朱小姐与表弟,这时却又扯到了何小姐,若是天下都是你这般功利,那爱情成了什么?”惠芳怒道:“我怎么功利了,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为了你们家的事?还不是为了你们家好吗?”
子淳见她恼了,道:“好好好!你说得对,现今你说又该如何呢?”惠芳道:“我看我们必须替他们斡旋一番了,让表弟千万将何小姐留住,咱们现在就去他那里。”子淳抬腕看看表道:“太晚了,还是明天去吧。”惠芳拉过子淳的手看那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只得作罢。
次日,丁一凡起了个大早,清扫罢鸽棚,草草吃过早点,准备着去迈克修那边开会。看看时间尚早,天气也不错,决定慢慢溜达着去。因走得过于早了,不到九点便到了西区,路过朱宅,丁一凡忽地想起昨夜的光景,缕缕柔情涌上心头,也就存了个进去看看的想法。
到了那大门前,他却犹豫着停下了脚步暗道:“这么大清早的去敲人家的大门,是不是有点冒昧了。”举棋不定,他又踅回头去,走出两步,复又转将回来。这时,朱宅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老妈子走出来,丁一凡想躲闪,却是来不及了。那老妈子见过丁一凡,她认为丁一凡是来找小姐的,便大声对里面的听差喊道:“快去告诉小姐,丁先生来了。”这样说着,便招呼丁一凡进来。
进得门来,听差的说:“小姐请丁先生里边说话。”丁一凡随了听差的刚跨过角门,朱秀云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听差退出后,朱秀云拉拉丁一凡的手道:“没想到,你这么早来看我。”丁一凡道:“今天迈克修那边开会,我走得早些,就过你这边了。”朱秀云道:“还没吃早饭吧,我去让他们准备。”丁一凡道:“吃过了,不麻烦了。”朱秀云道:“麻烦什么,我还没吃呢,咱们一道吃如何?”俩人说着话,一个好事的老妈子便告知了上房的朱夫人。朱夫人早就听说女儿有了一个做博士的男朋友,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便对那老妈子道:“你去告诉小姐,让她到这边小客厅吃饭吧。”那老妈子得了夫人的指示,快步过来道:“小姐,夫人让你和你的朋友那边用饭。”
朱秀云拿眼睛去看丁一凡,丁一凡道:“那我先见过伯母吧。”他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要见一个长辈不能不持重一点,免得人家说自己不郑重。再者,昨天他与朱小姐之间的那层薄薄的纸捅破后,他的心理自然不同往常了。有了这层顾忌,丁一凡整整西服,又摸摸领带,顺手捋了捋头发。
旁边的朱秀云嫣然一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领了他转到前边。到了门前,朱秀云掀起帘子,同时笑着对他点点头,意思是让他只管进去。丁一凡一低头走进去,见朱太太捏着一串佛珠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着,于是远远地鞠了一躬,道:“伯母早。”朱夫人遥遥笑着道:“请坐吧。”这时,朱秀云上前一步把他引到红木桌一侧的一个椅子上,丁一凡浅浅地坐了椅子的一个边。朱夫人见他的样子,笑道:“你是秀云的医生和朋友,不必客气的。”丁一凡笑了笑没作声。此时,一个老妈子端上了几碟小菜,朱夫人随口道:“听说你是留学回来的,不知家中还有何人?”丁一凡道:“家母早已经去世,家父也在前年故去,只有几门远房的亲戚。”朱秀云接过话头道:“妈,丁博士也是南边的人。”朱夫人听了这话,拿眼睛瞧向丁一凡,丁一凡忙解释道:“是的,我来荣城也不久。”说话时,饭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朱夫人道:“没有特意准备,请随便用吧。”丁一凡本已吃过早饭,但如果推却,又显得矫情,只得拿起碗筷。盛饭的老妈子又过于实在,他碗里的饭是堆了尖的满,丁一凡勉强慢慢吃着。这个举动落到朱夫人的眼里,只道是他不好意思的缘故,不停地劝他多吃。
丁一凡吃饭时,朱夫人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暗自点头。这一餐早饭吃得丁一凡胃里胀胀的,临到汤端上来后,丁一凡无论如何也不让添了。他不时地抬头看墙上的自鸣钟,朱秀云知他的意思,便道:“丁博士,慢慢吃,不用着急的,从这儿到迈克修那里很近的。”朱夫人听他这般说,道:“丁先生有事?”丁一凡放下手中的碗筷道:“十点钟要到迈克修那里开会。”朱夫人“哦”声道:“丁先生吃好了吗?来这里千万不要客气的。”丁一凡道:“吃好了,多谢伯母。”朱夫人道:“你这孩子,偏是这般多礼、拘束。秀云,你陪丁先生去你那厢吧。”说着话,朱夫人站起身来。丁一凡又在朱秀云那里停了片刻,才告辞离去。
就在丁一凡在朱宅吃饭的时候,惠芳却拿起电话拨通了何宅找到了何娜,她在电话中道:“何小姐,我是惠芳。”何娜淡淡地道:“哦,惠芳嫂,有事吗?”惠芳扯谎道:“一凡让我告诉你,他一会子过去看你的。”何娜冷冷一笑道:“他怎么会有工夫来看我,他很忙哟!”惠芳笑道:“他也许会把你留下来的。”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话,何娜认为惠芳是得了丁一凡的意思,才打电话的,心中不免踌躇,想着昨日的情景,她这踌躇中又添了些酸意。她道:“你告诉他不用来了,我下午就要走的。”惠芳道:“我的何小姐,你认为我看不出你的意思?就是你真的要走,他送送你也是应该的呀。”何娜“哦”了一声道:“那好吧。”惠芳挂了电话,沙发上抽烟的子淳道:“你们女人呀,最善于说谎的,你也太自以为是了,若是表弟不去,或者别的原因,我看你怎么收这个场。”惠芳道:“有什么原因,快叫车夫把车开出来。”
当惠芳急三火四地到了丁一凡的诊所时,李妈却告诉她丁一凡一大早就出去了。惠芳急道:“他去了哪里?”李妈道:“他走的时候也没说。”惠芳急得团团转,正着急之间,刘看护来了。看到惠芳的样子,笑着道:“林太太,你这是怎么啦?”因刘看护是惠芳介绍来的,俩人本来还是熟识的,说话也惯。惠芳道:“我急着找表弟有事,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刘看护道:“他一般不出门的,偶尔只是去去荣宅。”听她提起荣宅,李妈道:“是哩,就是贝勒胡同的那个荣宅。”刘看护道:“这么早出去,他不可能去荣宅的。”惠芳道:“那他能不能去朱小姐那里?”刘看护道:“从没听说过他去过朱小姐家,不过,昨天打了一场小牌,把何小姐给气走了,我回家的时候,又碰到朱小姐回来取她落下的东西。”李妈接过话头道:“昨天,朱小姐走得很晚,我起夜的时候隐隐绰绰看到一个人走了出去,我认为是朱小姐,结果,不一会子见少爷送了朱小姐出去了,才知道那个人不是朱小姐,看那身材好像是何小姐。”从刘看护的只言片语中,惠芳大抵明白了何娜生气的原因。那丁一凡究竟去了哪里呢?刘看护忽然道:“今天是礼拜几?”惠芳道:“你问这做什么?”刘看护道:“我记起,前几天西区的迈克修来电话说,这个礼拜日要开什么会的。”李妈道:“对了,那日少爷接过电话,非常地高兴。”
听到他们这么说,惠芳几步跨出门去,急匆匆赶到西区,那里的听差却告诉他没有什么丁先生来过,也没听说要开什么会。复又转回诊所,去了趟荣宅,还是没见到丁一凡。在诊所给朱宅打去电话,那边才说,丁一凡去西区开会了。
这里的惠芳急切切地一遭又一遭地跑着,那边的何娜也是坐立不安,起初,她琢磨着丁一凡来了以后,不搭理他,到了后来,这种决心便没了,好像是水一点点浸透了一块坚硬的土坷拉。她不住气地看着墙上的钟,越发伤感起来。伤感一阵子,又气一阵子,如是几回,何娜便抱了个必走的念头。东西早已经打点完毕,看着那些个东西,何娜复又伤感起来,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听差的进来道:“小姐,林太太和丁先生来了。”何娜负气道:“你去告诉他们,说我不在。”她的话音未落,窗外响起一阵笑声,接着便听到惠芳的声音:“怎么会不在呢?”何娜慌忙扯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又对着镜子看了看,眼睛红红的,猛然,镜子里出现了丁一凡的影子。
她慢慢回转身道:“丁博士怎么得了空闲?”丁一凡见她眼睛红红的,认为她是为了离别伤感,想着好好劝慰她一番,因而笑道:“怎么说我是得了空闲呢?我常常想来的,只是不大方便。”这时,老妈子看上茶来,惠芳轻轻地呷了一口道:“我还要到前边看看令兄准备得怎么样了,你们两个先坐着。”何娜道:“怎么将进来便又要出去,坐坐吧。”惠芳听出她在敷衍自己,也知道俩人要有些外人听不得的话要说的,笑着道:“我看看就回来的。”说罢起身离去。
惠芳走后,丁一凡道:“怎么说走便走呢,如此之急?”初见丁一凡出现,何娜心中自是欢喜,临到丁一凡问了这话,她的心头又泛起了酸酸的醋意,想着刚才等他的情景,这醋意又化作了幽怨恼恨。丁一凡并不知这些,刚才惠芳在车上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他千万把她留下来,但把她留下来,朱小姐那边又如何呢?刘看护的话在耳边响起,怕伤了这个又怕伤了那个,两个是都要伤到的。何娜因听了惠芳的电话,误认为丁一凡终究是喜欢她的,现在不说话,可能是因为脸皮薄的缘故。于是这恼恨便一股脑发泄出来。她冷着脸道:“不走又如何,又没人把我留下来。”说过这话,她用力绞着手中的手帕。丁一凡十二分的尴尬,一时无言以对,如此一来,何娜更加恼恨,一甩手帕进了里间,把丁一凡晾在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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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凡在那里呆了半晌,忽见里间的何娜向他招手,他犹豫着走了进去。何娜小声道:“你且坐坐。”说着这话,她把丁一凡引到一张背对了窗子的软椅上。丁一凡将坐定,便听到外边传来了脚步声,何娜走了出去,顺手放下了竹帘。丁一凡不知道何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一阵地翻腾。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间的说话声:“哟,表姐,你怎么来了。”另一个声音道:“刚得了消息,说你今天便要出洋了,赶着过来看看。”听那声音,丁一凡立刻知道了来者是朱秀云,他站起来复又坐下,这一站一坐便有了些动静,外边的朱秀云道:“表妹,你屋里有客人?”何娜笑道:“哪有什么客人,可能是家里的猫吧。”
何娜这样一遮掩,丁一凡更不便出来相见,他轻轻地向墙角挪了挪。外边沉寂了片刻,何娜道:“表姐,丁博士怎么没同你一道来呀?”朱秀云道:“他早上到了我那里,与我们一同吃过早饭便去迈克修那里开会了,后来,我去寻他,准备一道送你的,谁知他却已经走了,所以我一个人来了。”何娜忽道:“表姐,你什么时候认识丁博士的?”朱秀云幽幽叹了声道:“说来话长,我的事相信表妹也多少知道一点的,自从出了那家的门,我的身体十分得不好,吃过好些的药,就是没个起色,后来紫烟便荐我去他那里瞧瞧,结果,一来二去便熟络了。也不怕表妹你笑话,到了后来,我连着几天不去他那里,就觉着浑身的不舒服。”说过这些,朱秀云叹了口气,又道:“表妹,我能看出你也喜欢他,我也知道我哪里也比不过你的,唉!可这种事偏偏是身不由己。表妹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似我这般孤陋寡闻,在荣城这地界,像丁一凡这样的人才可能不多,而在欧洲,他这样的人绝不在少数。再者,表妹完璧之身,又身出豪门,选择人的机会比比皆是,而我这般再嫁的人有几个能有个好的结果?”
何娜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听了朱秀云这一番话,暗自叹息了声:“罢了,我还与她争什么,把我的快乐建立在她的痛苦上,在她还未痊愈的伤疤上再撒上一把盐,这实在…… 想着第一次见到丁一凡时,她只是想逗弄一番表姐而已,这逗弄之中未免搀杂着些嫉妒,因为丁一凡的人品出乎了她的意料。虽说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结果,逗弄他人的人这会反被逗弄了。”想到此处,她不免心头火起,但看着表姐的样子,心中又有些不忍,于是勉强展颜一笑道:“表姐,我下午便要走的,你们不必送我了,提前祝你们白头偕老。”外间的俩人正说着话,丁一凡忽然觉着有个人影闪过,他无意中瞟了窗外一眼,却是表嫂惠芳。她来了似有一阵子,正侧耳细听着里边的谈话,眉头蹙得很紧。又过了片刻,她轻轻回转身贴着墙根离去。惠芳离去不久,朱秀云与何娜又扯了些闲话,说是要到前边看看,就出去了。
朱秀云将出门,何娜大步跨进里间走到他的身旁道:“你都听到了吧,难得有人对你如此的痴情,若不然,我会让你们在这里见面,给你一个大大的难堪。”丁一凡被她说了个大红脸,嘴巴张了张,喏喏地没发出声音来。何娜似嗔似笑,右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偏你是块香饽饽,你争我抢的……”接着又叹息了一声,小声道:“我就要走了,吻我一下好吗?”丁一凡无法推避,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何娜的唇,就像礼节中的握手抑或是学生蒙混先生的作业。一吻过后,何娜推开他嗔道:“这样不耐烦地敷衍我,如此地厌烦我,巴不得我快些走是不是?我偏不让你如愿。”她嘴里说着狠话,眼泪却滴答滴答地跌落下来。丁一凡忙道:“何小姐,何小姐,你……”何娜转身抽出手帕擦拭着眼睛道:“你去吧,她也是个苦命的人,一个人要学会珍惜自己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