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南市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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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见到丁一凡那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她呆片刻,看到丁一凡身上厚厚的一层雪花,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都落到了他的眼里。她慌乱地喊了声丁先生,低了头一溜烟跑远了。
丁一凡望着那背影呆愣了半晌,才转回身沿着将将来的路走了回去。到了前边,孙立国急急地过来道:“丁院长,我找你半天了,有位朱小姐来了,她在你的办公室等你呢。”丁一凡想起刚才的汽车是朱秀云的,他重重地吸了口气,快步上了楼。那边的张雨田连着几天都没来了,整个的二层空荡荡的,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便越发显得响亮了。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件火红的狐狸皮大衣挂在墙上的衣勾上,朱秀云只穿着件紫红色的旗袍迎窗站着。听得门响,她回转身嫣然一笑道:“这么大的雪,你去了哪里?”丁一凡脱着大衣道:“一个人无聊,出去走了走。”朱秀云上前接过大衣挂到了墙上微微笑着道:“你没想到我能来吧?”丁一凡回身用自己的杯子给朱秀云沏了杯热茶道:“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朱秀云道:“我老早就要来的,因怕你的同僚笑话,一直没有行动。今天见外边的雪下得这么大,便想上山看看野外的雪景,因而来了。再者,又赶上表妹从欧洲来了信,信中提到了你托她的事……”丁一凡忙道:“她在信中说了些什么?”朱秀云道:“你自己看吧。”说毕,起身从狐皮大衣中摸出一封信递过来他。信是寄给朱秀云的,前半部分都是些问候性的客套话,后边提到了丁一凡的信款都已收到,鸽子基本按照丁一凡的意图买了下来,一共是十一羽,其中伟奇血统的鸽子有四羽,司翠科鲍特血统的鸽子也是四羽,剩下的三羽是阿尔特尔的鸽子。十一羽鸽子中,幼鸽占了八羽,三羽成鸽都飞过六百英里获奖。何娜在信中还提到一羽在今年达克斯国际比赛中获得第三名的鸽子,因价钱过高,已经放弃。信的最后,何娜告知丁一凡,这批鸽子将在不久被一个驻德回国的参战带回国内。
看罢信,丁一凡欣喜若狂,朱秀云道:“这件事你把我瞒得死死的,我却冒着大雪给你来送信,你说,你该怎样谢我才是?”丁一凡扯过朱秀云的手道:“我的好姑娘,你说我该如何谢你呢?“朱秀云由他捧了自己的手抿嘴笑道:“只要、只要你能这般地握我一辈子,我……”她的话音越来越小,脸色却更加娇艳欲滴了。丁一凡的中指在朱秀云纤细的手掌中一圈一圈画着,逢到凸起的地方,便格外地摩挲一番。窗外的雪大了许多,几片雪花扑打到玻璃上,朱秀云的头垂得更低,一缕秀发散落到眼前,丁一凡抽出手替她掠了掠。朱秀云的鼻息重了许多,眼睛水汪汪的,那手儿微微泛着潮意,额头却是滚烫。丁一凡很涩地道:“你怎么啦?不舒服?头怎这么烫?让我看看,是不是在烧呢?”这样说着,丁一凡低下头贴了过去。朱秀云的鼻息更重了,她忽然啜泣道:“一凡,你真能永远永远对我这么好吗?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和别的女子……”丁一凡的嘴堵住了朱秀云下半截的话,他的脑中却出现了红玉的影子,这么愣怔了瞬间,朱秀云一把推开他,把脸扭向一边。丁一凡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的好姑娘,我怎么会呢?你这个小脑袋成天不知想些什么。”朱秀云摸出手帕抹抹眼睛,用力在手上缠着道:“听说你把刘看护和红玉都收到了这里。”丁一凡道:“她们俩个都跟了我一段时间,再者她们的家境都不好,来这里一个月好赖还给着七块钱。不过,她们很快就要走了,还不知道能去哪里。”朱秀云惊疑道:“走?去哪里?这里不就是医院吗?”丁一凡道:“上边下了命令,这批看护在月内就要出发。”
这时,外边传来了钟声,声音浑厚悠远,在山谷中飘荡回旋。丁一凡道:“开饭了,你吃点什么?”朱秀云道:“随意吧,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在钟声的余音中,门外有重重的脚步声响起,朱秀云慌忙站起身道:“你快过来。”丁一凡不知她是何意思,拿眼睛定定地瞧着她,朱秀云把茶杯里的水滴在手帕上,指指他的嘴,又指指自己的嘴。丁一凡还没明白,朱秀云上前一步,把手帕递给他用嘴朝镜子的那面努了努,丁一凡掉转头,看到自己的嘴巴上有几片红,连忙擦拭着,还未等他擦干净,孙立国的声音传进来:“丁院长,开饭了,我让他们给你送过来。”丁一凡一手拿手帕捂了嘴一手打开房门道:“好吧,送过来吧,”说过这话,他转头道:“朱小姐,让你家的汽车夫去后边吃吧。”朱秀云道:“不必了,我早已经打发他回去了。”孙立国这时走过来道:“丁院长,我让厨房多准备了几个菜,你看现在是不是……”丁一凡道:“那就让他们端了来吧。”孙立国点点头又下了楼。
没过多长时间,一个厨子提了一个长方形的食盒敲开了门。他把四样小菜放到丁一凡的桌子上道:“丁院长,还缺什么,您只管吩咐一声便是了,这里面是米饭和蒸馍。”丁一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厨子转身走了出去。
与朱秀云草草吃过饭,丁一凡道:“你怎么把司机打发走了,不准备回去啦?”朱秀云道:“你这里不也有汽车吗?听舅父说,他特意给你批了一辆汽车。”丁一凡笑道:“呵!你倒会打主意,要不今天就住在这儿吧,我去叫刘看护陪你。”朱秀云道:“我正想去看看刘看护呢,她是不是与红玉在一起住?”丁一凡道:“我从没进过她们的宿舍,好像是的。”俩人出来,路过孙立国的房子,丁一凡听到里边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推开门,见孙立国与一个老师和俩个新来不久的医生正在打牌。里边的四个人看到他,立刻都站了起来。孙立国忙道:“丁院长,你看今天这大雪封了山,大家都回不去了,闲着没事,就、就凑在一起热闹了。”他的话提醒了丁一凡,也给了他一个托词,丁一凡道:“我找你正是此事,你去替朱小姐安排个住处,一会儿,我让那边的刘看护陪她住一晚吧。”众人见丁一凡没有追究他们打牌的事,都寻了个理由去了。
丁一凡来到后边的宿舍,刘看护与红玉迎面走来。看到朱秀云,刘看护跑上前揽了她的肩道:“朱小姐,有日子没见你了,什么风把你给吹了来。”朱秀云笑道:“城里气闷得紧,就出来转转,顺便看看一凡和你。”她说到“一凡”的时候,拿手拍了下丁一凡又道:“他也是的,没有李妈在身边照顾,着实令人不放心。”被晾在一旁的红玉的脸微微变了,她刚要转身走,朱秀云笑道:“噫?这不是红玉姑娘吗?你怎么也来了这里?”刘看护忙道:“这里招募看护,我就约她一道来了,怎么也是个伴呀!”红玉看着眼前的这些,心中十二分的不是个滋味,她道:“你们几位聊着吧,我还要回去赶些功课的。”话说到后来便有了细微的颤音,说过这些,便急匆匆地走了。
她的走动惊动了几只正在觅食的雀儿,它们“呼啦”飞到了旁边的一株小树上,唧唧喳喳地吵闹起来。朱秀云瞧着树上的雀儿笑道:“这山里的雀儿与城里的也是不同,听我们家的老家人说,山里的雀儿是不到城里觅食的,即便个别飞到城里几只,也没个好结果。”丁一凡听她说得刻薄,便道:“秀云,你说些什么呢!走吧,看看孙总务给你准备的房间如何?”朱秀云的眉毛微微挑动,正待说什么,早被刘看护拉得向前走了。
红玉疾步回到宿舍,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没个力气,和衣倒在床上,扯了被蒙了头,竟哭起来。哭了一阵,外边刮起了大风,风越过屋脊发出一阵阵嘶嘶的尖啸,屋里越发冰冷了。同屋的几个同学都在隔壁,伴随着风声,那厢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这些个笑声里,朱秀云与刘看护的屋子里却温暖如春,这俩人正围着炉火烤着薯片,那切得薄薄的薯片放到炉盖上,很快便吸干了水分,变得焦黄了,俩人你一片我一片吃得甚是香甜。冬日里的夜来得早黑得快,加上阴天,这无形的黑色不久便从外边沁入了人的心里。楼上的丁一凡倒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何娜的信,他太兴奋了,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充满着光明,连那咆哮的风听上去都富有诗意了。
2
南边的战局瞬息万变,还没等路上的雪被压实,这里早已经忙乱成一团。三辆军车是在一个上午开来的,陪同他们一起来的是子淳的一个同僚。经过简短的动员,主动报名的二十个护士连同新来的四个大夫便一同上了汽车,回城准备行李与家人告别。让丁一凡做梦都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报名的居然是红玉。临走那一刻,红玉强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丁先生,烦你得空的时候,照顾一下我妈和我弟弟,尤其是我弟弟。”丁一凡点着头道:“大姑娘,你放心地去吧,这里有我呢。”红玉紧咬着嘴唇,眼中似有泪光闪出,接着,她用力一甩辫子,“嗖”地跃上了汽车。
三爷荣仕杰并没有因为姐姐的离去有所伤心,他每日一早一晚都要到丁一凡的鸽棚照料鸽子。他当然喜欢鸽子,但更多喜欢的是丁一凡给他的零花钱。自从他替丁一凡育出十几羽鸽子后,他忽然变了,每日到了那个时辰,便在家坐不住了,非要到丁一凡的鸽棚看看。再后来,丁一凡给他备了一件白大褂,让他按时清理鸽棚,一来二去,荣仕杰与李妈熟悉起来。因丁一凡常不在诊所,这里便冷清了许多,有了荣仕杰的走动,反倒热闹些。于是,李妈经常留荣仕杰在这里吃饭,日子久了,荣大娘隔三差五的也过来,渐渐与李妈厮混熟了。
年关近了,医院那边剩下的护士们已经放了假,丁一凡在城里的日子多起来。这一日,丁一凡清理完鸽棚回到书房,翻看着红玉手抄的赛鸽饲养,不禁陷入了沉思。他正沉沉地想着,朱秀云打来电话说有事找他商量,让他快点过去。丁一凡放下电话,稍稍拾掇了一下,招呼汽车夫出了门。到了朱宅,听差的赶忙把他让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地,丁一凡正犹疑间,朱秀云从一旁的角门闪出来道:“一凡,这边来,我爸爸寻你有事的。”丁一凡好生奇怪,不知朱天祥找他有何事,随朱秀云到了朱天祥的书房,朱天祥手里夹着根雪茄在屋子里踱着。见他二人进来,朱天祥笑着招呼他们坐下。老妈子端上茶水后,朱天祥道:“丁博士,我也不当你是外人的,今天找你来有一件事,南边的战事很是吃紧,日本人攻城掠地,推进得非常之快,政府已经西迁入川,我们这里有可能再不久就要燃起战火,你做何打算?”
丁一凡知他还有下话,低头沉思等待。朱天祥吸了口烟道:“从南边看,即使是沦陷的城市,租界仍然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前些日子,西区有一处院落要出手,我算了算帐,相当的划算,也就是万把块钱,你看……”说这话时,朱天祥的眼睛注视着窗外。听他这般说,丁一凡暗里盘算了下自己手头的钱道:“不瞒老伯,即便是小侄有这个心,也只怕没有这个力量。小侄南边有些房地的,若换在一年以前,或许还值些钱的,现在只怕贱价出手都困难。”朱天祥轻轻磕着烟灰道:“银钱倒也算不做什么大事,你和秀云都已经不小了,能看出你们之间的感情是不错,这兵荒马乱的,我倒是希望秀云早些安定下来的好。”听父亲谈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朱秀云红着脸跺跺脚道:“爸爸……”朱天祥道:“云儿,没什么事,你先出去吧。”朱秀云立起身撅着嘴转身走了。朱秀云出去后,朱天祥盯着丁一凡的眼睛道:“丁博士,你也不用急着回答我的,一会在这里用过饭,让来旺带你们去看看那边的宅院。”丁一凡略微有些不痛快朱天祥的武断与居高临下,就像别人有条件地强塞给他一样东西似的,但人家毕竟是好心,这种有条件的好心,让他与朱秀云没有太多激情的爱情蒙上了一层灰。心里虽这般想着,他的嘴里却道:“多谢老伯的关照,一会我和秀云就过去。”
草草吃过饭,朱宅的听差来旺早就候在一旁了。出得朱家的大门,外边停着两辆汽车,左首那辆颜色艳丽,从里到外都透着豪华,与之相比,右首丁一凡的那辆便寒酸破旧了许多。见他们三人出来,丁一凡的汽车夫和另一个汽车夫同时拉开了各自的车门,一个道:“小姐请。”另一个道:“丁院长……”朱秀云拽了丁一凡道:“坐我爸爸的车去吧,你看你那辆破车吧。”联想到刚才朱天祥的说话,丁一凡立时恼了,他甩脱朱秀云的手道:“我喜欢坐破车!”说毕,竟顾走向自己的汽车。当着来旺的面,朱秀云失了好大一个面子,她僵直了身子,涨红了脸,鼻息也重了。旁边的来旺是个机灵人,他见情形不对,笑道:“小姐,我们还是坐丁博士的车吧,老爷一会要出去的。”那边将走到汽车边的丁一凡也后悔方才的意气用事,如果朱秀云赌气不去,那在朱天祥那里就要结下一个大疙瘩了。想想自己这个院长都是人家提携的,这又何必呢?这般想着,又听到来旺的话,他扭转头笑着伸手道:“秀云,我这车有个奇特之处,只有上来才晓得,你不上来瞧瞧?”有了这两个台阶,朱秀云还在生气,拉着脸道:“一辆汽车有什么奇特之处?”这样说着,便随了来旺走过来,丁一凡把她让上车,与来旺先后也上了车。三个人坐好后,朱秀云道:“你且说说,这车有何奇特之处?”丁一凡吩咐汽车夫发动了车子才道:“这车最奇特的地方一是凉快,二是颠簸。”朱秀云嫣然一笑道:“你又拿话赚我,归根结底还是说这车破旧。”一路无话,汽车转眼间便到了西区。
这是一处中西结合的院落,前后两进,前边是五间正房,青砖碧瓦,十分的整洁。越过一个角门,后边是一幢二层洋楼,看上去相当的不错,楼顶上还有一间小巧的阁楼。看到阁楼,丁一凡的脑海中立刻盘算着怎么把它改为两间鸽舍。在他盘算如何改建鸽舍的时候,朱秀云却在想:“将来与丁一凡成家后再雇几个下人,前边的房子腾出三间给他们住,自己和丁一凡就住到后边,再者,这里离父母那里也不甚远,实在是个不错的地界。”领他们看房子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干瘦地像个大烟鬼,丁一凡道:“这宅院本是谁的?”汉子道:“这本是兴旺纱厂周四海的房子,前一阵子纱厂倒掉了,便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丁一凡“哦”一声,四下看着。看罢房子,丁一凡道:“秀云,你觉得如何?”因为刚才那桩不愉快是因自己而起,朱秀云道:“你觉得好就好。”丁一凡拍了她一把道:“你这说的叫什么菩萨话?你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朱秀云道:“我是相中了,你呢?”丁一凡点头道:“我也比较满意,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好给你爸爸一个回信,然后去筹划钱。”朱秀云道:“筹划什么。我爸爸说准备送给我们。”丁一凡愣了片刻,才缓缓道:“我那边也就短缺个三四千块钱,等在这边安定下来,我把那边的房子卖掉也就够了,不必麻烦你父亲了。”朱秀云俏笑道:“偏你要强,那就由了你吧。”
3
送了朱秀云回去,丁一凡径直来到子淳这边,刚到了他们家的门口,惠芳与一个老妈子正牵了俩个孩子出来,见到他,惠芳笑道:“这不是表弟吗?你今儿怎得了工夫?”丁一凡道:“有件事想让表哥给拿个主意。”惠芳道:“有事进来说,不过先得让你的汽车夫把这俩个毛头送到幼稚园。”丁一凡对汽车夫道:“你先送这俩个孩子吧。”等俩个孩子与老妈子上了汽车,惠芳把丁一凡让进客厅道:“你表哥就快回来了。”
她的话音未落,门帘呼哒一响,子淳走了进来。他脱掉大衣笑道:“我看着刚才那辆汽车眼熟,正想着是谁呢?却原来是表弟。”丁一凡道:“朱小姐那边给我问下一处宅院,我也答应下来了,但手头的现钱不够,想从表哥这里筹措些。”子淳歪头道:“哪里的宅院?”丁一凡道:“租界里周四海的房子。”子淳哈哈一笑道:“好个朱天祥,当真手黑!多少钱?”丁一凡道:“他说只有万把块钱,刚才秀云说她爸爸准备送给我们的。”子淳道:“你那未来的岳丈大人对你着实不错,那房子最少也值两三万块,他用一万块就弄下来了,实在是有本事。”惠芳道:“听人说,周四海一家都迁走了。”丁一凡道:“你们俩个弄得什么玄虚?这房子是好还是不好?”子淳道:“房子当然好,但你那未来岳丈的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丁一凡道:“如何不够光明磊落了?”子淳道:“兴旺纱厂被日货顶的濒临倒闭,周四海为了挽救自己的纱厂,从你岳丈那里借了一万块钱周转,你那岳丈就让他拿自己的房子做了抵押。有了那笔钱,那纱厂本来有所缓和,谁知你岳丈却伙同其他几个纱厂的老板硬把他挤兑倒闭了。”
听了这些,丁一凡半晌都没有说话,一旁的惠芳道:“表弟心慈,这种事情在荣城经常发生,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对于表弟,怎么说这也是件好事,缺多少钱?”丁一凡忽然道:“我不想买那房子了。”子淳斥道:“小孩子气,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不买,他的纱厂就不倒闭啦?再者,兴旺纱厂的倒闭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你岳丈只是加速了它的倒闭,到底缺多少钱?”子淳这样一说,丁一凡想想也是,摇头叹了口气道:“三千块钱。”子淳回到里间从皮箱内数出三千五百块递给他道:“抓紧时间把它买下来,将来这时局若是有个变化,那里可能是个安全的地带,你表嫂和两个孩子也有个藏身的地方。”丁一凡拿了钱出来,汽车早就等在那里了。
转天,他把钱送了过去。从朱宅回来,一辆汽车停在大门外,疑惑着走进去,周子善笑哈哈地出来拱手道:“丁博士,恭喜你做了荣城医院的院长。”丁一凡寒暄着把他让进书房,俩人坐下后,周子善道:“丁博士,我来是有件事情与你商量。”丁一凡道:“什么事情会让你大老远跑来一趟?”周子善道:“前些日子,我联合了几个荣城养鸽子的大户人家,准备举行一次比赛,想验证一下我们的鸽子,以免在来年西区鸽会的比赛中再次失利,你看如何?”丁一凡当即道:“好,这可是好事,算我一个。”周子善道:“前番,我与盐务署的刘德海、巡捕房的张守清、清水泉胡同的荣富华等人都已经碰过面了,每家出一百块,直接放新得宝。”丁一凡道:“新得宝?离这里多远?”周子善道:“从你们上次的比赛中看,西区最远的比赛也不过是不到一百公里,新得宝离这里有一百华里,正好是五十多公里。”丁一凡急道:“那什么时候比呀?”周子善道:“还没定呢?要不然我们今天下午去南市茶楼碰一下如何?”丁一凡道:“那最好不过了。”周子善起身道:“既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得回去联络他们。”丁一凡一边点头一边送了周子善出来。还没等周子善跨上汽车,荣仕杰晃晃悠悠地来了。
丁一凡目送着汽车出了胡同,与荣仕杰一同走进院子,上了台阶,荣仕杰道:“丁爷,刚刚那人是不是也养鸽子?”丁一凡道:“是的。”荣仕杰转过话题道:“听说咱们荣城的养鸽大户也准备比赛,有没有这事?”丁一凡奇道:“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荣仕杰道:“这事前些天就传遍了,我怎会不知道,听说还有彩头。”丁一凡微笑道:“你也想比一比?”荣仕杰苦着脸道:“我哪里有这许多的钱。”丁一凡没接他的话,过了一阵子,他自言自语道:“这样更好……”荣仕杰道:“丁爷,你独自说什么呢?”丁一凡拍拍他的肩膀道:“左右是个交钱,你就寄在我的名下比吧,赢了钱归你。”荣仕杰猛然蹦起来摇撼着丁一凡道:“真的?”丁一凡笑道:“看把你乐的,这也只是我自己的一个想法,即是我自己的想法,那还有什么真假,下午我要去南市茶楼议这件事的。”荣仕杰道:“能带了我同去吗?”丁一凡暗讨:“以他的身份和打扮怎么也登不了大雅之堂,若是他再多几句嘴,自己也会颜面扫尽。”这样想着,他的脸上不经意流露出些,荣仕杰虽说不务正业,却十分的聪明,整日在街上游荡,练就了一手善于察言观色本领,他垂头道:“我知你不愿意带我去的,你怕我扫了你的面子。”他这么一说,丁一凡有些不忍,他稍稍沉思然后道:“那你必须保证少说话。”荣仕杰道:“我就做你的跟班。”丁一凡被他逗笑了。这时,李妈过来道:“少爷,开饭吗?”丁一凡点头道:“开吧,把汽车夫叫过来一道吃吧,也没个外人。”
吃过午饭,丁一凡携了荣仕杰来了南市茶楼。下了汽车,丁一凡见不远处有个青年盯着他看个不停,瞧着很是眼熟,不知从哪里见过。走的近了,荣仕杰笑着与那青年打招呼,青年虽与荣仕杰打着招呼,眼睛却还在丁一凡身上瞟来瞟去,丁一凡微笑着没说话。三个人上了台阶,那青年才犹犹豫豫地道:“是丁先生吧?”丁一凡道:“你是……”青年道:“那日你捡了我父亲的鸽子,我还误把你当作附近的泼皮了。”丁一凡这才想起那日从红玉家出来曾见过这个青年,荣仕杰见他们认识,奇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没等那青年答话,周子善从里边出来道:“只等你二位了,怎么来了反倒不进去了?”青年道:“这就进去。”几个人随周子善一同上楼,上楼时,青年道:“丁先生,我曾去你的府上拜会过,听你的家人说你在城外的医院,不一定什么时候才回来一次。”丁一凡道:“公务缠身,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让先生空跑了,抱歉。”说话工夫,他们进了茶楼的西厅。西厅里的几个人正说着话,见他们进来,都把眼光递过来,有的与丁一凡身旁的青年寒暄着。
丁一凡等人拣了副座位坐下,周子善道:“这位便是第一个加入洋人办的荣城鸽会的丁一凡博士。”丁一凡对面的一个面色白净留两撇胡子的中年人微微颔首道:“久仰丁博士的大名,实在是幸会。”丁一凡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周子善笑道:“你们何必那么客气呢,这位是盐务署刘先生。”接着他一一介绍了巡捕房的张守清、西华银行的李天龙、史记绸缎庄的史瑞。最后他指着丁一凡旁边的那个青年道:“这位是本城名绅荣富华的大公子荣天放。”轮到荣仕杰时,周子善拿眼睛瞧向丁一凡。丁一凡道:“这是鄙人的表弟荣仕杰,来瞧个热闹。”这时,伙计已经重新给众人斟好了茶水,摆放了点心。
丁一凡将端起茶碗,左边的大胡子张守清大着嗓门道:“听说丁博士与洋人干过一回,不知道结果如何?”丁一凡拿茶碗盖轻轻扣击着茶碗道:“说来惭愧,二三十公里还与洋人不相上下,再远一点就远远不是洋人的对手了。”张守清重重地放下茶碗道:“不可能吧,我们枪炮不如洋人,我们的机器不如洋人,难道就连这毛毛团都不如他们吗?我偏不信。”脸色黑黄,头发稀松的史瑞沙哑着道:“将相本无种乎,何况是鸽子。”年纪约四旬的刘德海摩挲着两撇小胡子道:“不要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将来若有机会,定要与他们见个高低。”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荣天放道:“那些洋鸽子的确不错的,去年,我外出郊游到蒲洱湖放了些鸽子,能回来的都是些半洋半土的鸽子,那些短嘴的‘白官’、‘麻背’、‘蓝杆’统统没有回来,最让我心疼的是两只‘孝头玉蓝杆’也一并丢了。”荣仕杰开始坐立不安了,丁一凡知他心意,拿眼睛横了他一下,荣仕杰到了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周子善道:“各位先停一停,我们今天议的不是这件事。”张守清打断他道:“不就是放新得宝吗?我同意。”史瑞接上道:“方才刘老弟说盐务署后天有车到新得宝办事,我们刚才不是已经议过了,搭乘盐务署的车把鸽子运过去,大家的钱作为彩头,一共六百块钱,谁先回来就归谁。”周子善笑道:“李爷,从进来你就没说过一句话,你的意思呢?”顺着周子善的眼光,丁一凡见一个中等个子,鼻头硕大的中年人在闭目养神。听得周子善的问话,李天龙直起腰哈哈一笑道:“你们当真有趣,还没定好怎么放,鸽子回来谁做裁判,去哪里报到,反倒议论起彩头的事了,这是不是有些急了?”史瑞的脸变了颜色,他“砰”地把茶碗墩在桌上道:“李天龙,你到底什么意思,依你的意思又该当如何?”李天龙慢条斯理地道:“这里唯一的一个懂行的便是丁博士,你该问他才是。”周子善知道他们二人曾为一羽鸽子弄得很不愉快,转头道:“丁博士,你看该怎么操办呢?”
丁一凡左右瞧瞧,大家都瞧向他,起身道:“洋人放鸽子,报到的地点就在西区,有专人负责报到的,我看既然我们在这里议起这事,不如就来这里报到吧。”刘德海道:“也好,不过裁判由谁来做呢?”周子善道:“我们都要参加比赛,不如请西区的迈克修替我们做裁决。”丁一凡觉得他的这个主意不错,但迈克修能来吗?正想着,李天龙点燃一支雪茄道:“子善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吗?西区那些个外国人个个都眼高于顶,从来都瞧不起我们华人,我们自己难道就没人啦?巴巴地去寻人家,热脸贴人家的凉屁股。”周子善也不动气,他笑道:“依你该如何办呢?”李天龙道:“我能怎么办?我也没办法,我只是觉得你的这个意见不可取。”刘德海清清嗓子道:“你们看西区那个买办荣贵怎么样?”他的话音将落,大胡子张守清道:“那个假洋鬼子,我最瞧不上他了,他妈的,见了洋人,就像一条狗似的,遇到我们华人,那头昂的,恨不得把下巴撅到天上,让他裁决我们的鸽子,简直是一种侮辱!”史瑞附和道:“刘爷,这么做不好吧,那边是你盐务署的汽车运鸽子,这边又是你的朋友做裁决,是不是有出‘千’的嫌疑呀?”张守清立刻道:“可不,刘爷你一声令下,你们盐务署的汽车出了城门就把你的鸽子放开,那谁又有你的快呢?”刘德海恼了,他涨红了脸道:“既然信不过我刘某人,那你们想办法寻汽车吧。”周子善道:“先别动气,我看这么吧,盐务署是一辆旧敞篷车,能坐三四个人的,我们就派两个人随了那车同去,剩下的人在这边做裁决,报到的事情都交给自己家的听差做,你们看如何?”李天龙道:“那谁去放鸽子谁又做裁决呢?”周子善道:“我们做些纸条,抽签决定,抽着放鸽子的,那天就去放鸽子,抽到做裁决的就在这里做裁决。”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做法不错。周子善叫伙计取纸笔的时候,史瑞忽然道:“那如果听差的抓的不是比赛的鸽子,谁又能知道?”丁一凡道:“我们仿照洋人的做法,刻两个印章,到了新得宝给鸽子的翅膀上印上不就行了吗?”李天龙道:“为什么偏要刻两个,那不是脱了裤子放……”他最后那个字终究是没脱口而出。丁一凡没有理会他的粗俗,也没看他,接着道:“刻两个印章是防止作弊的,你们想,到了新得宝由放飞鸽子的人就地抽签决定用哪个印章,这边的人都不会知道,只有等他们回来了才晓得是用的哪个印章。”荣天放笑道:“到底是留学的博士,见识还是多的,我同意。”他们这边议论着,那边的伙计很快准备了纸笔,周子善笑道:“你们谁来写?”荣天放道:“既是你出的主意,还是由你执笔吧。”周子善看着其他几个人。张守清道:“偏你罗嗦个没完,几个字吗,谁写不一样?”周子善提笔刷刷点点写了两个放飞与四个裁决,让众人过目后,把六个个纸条团起来,用一个空茶碗摇了摇,倒在桌子上。张守清第一个抓起一个纸条道:“这冰天雪地的,还是留在这里喝茶的好。”大家依次拿了纸条,结果,只有丁一凡与史瑞拿到了放飞的字样。
众人一一验过他人的纸条,这事也就定了。又扯了些闲话,正准备散去,史瑞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拍着脑袋道:“咱们这许多个鸽子只定一个第一好像有点少,就是赶考还分着状元、榜眼与探花呢,我看不如把这六百块前分成三份,第一名三百块,第二名二百块,第三名一百块。”张天龙道:“这半晌,你这句话最中听,我看行。”刘德海道:“不过是几百块钱的事,何必还分得这么细呢?”张守清道:“嗬!你刘爷是财大气粗的,我们哪能与你比得了,我看分成三份最好不过了。”荣天放道:“我看也是分开的好,若是赌,不如去买马票。”刘德海道:“荣大公子,这话若是别人说我还能够理解,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实在让我意外,你荣家在荣城里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的殷实人家,你怎也说这小气的话。”荣天放笑道:“我们这是玩,又不是赌,大家高高兴兴的最好,刘爷你说呢?”丁一凡道:“分开是个好主意,我们的目的是考察我们自己的鸽子,为将来击败西区的洋人做些准备,不必做得那么大的。”刘德海拿眼睛看看周子善,周子善笑道:“刘爷,我看还是依了大家的意见吧。”见大家都这般想,刘德海也就不作声了。
听得丁一凡要去新得宝放鸽子,朱秀云吵着要去瞧热闹,丁一凡拗不过她,想想自己也有汽车,十分的方便,也就同意了。这天,南市茶楼异常的热闹,众人把鸽子汇集到茶楼门前,打发几个听差照看,都在茶楼里喝茶闲话,只等着刘德海的到来,这一等便是两个钟头。将近中午,刘德海才来了,他将到,一辆破旧的小敞篷车吭哧吭哧开了过来,朱秀云瞧着那车扑哧笑了,她道:“这车只怕没骡子跑得快。”荣天放见到那车直皱眉头,张守清指着那车哈哈笑着道:“刘爷,你们盐务署就这么一辆车?”刘德海勉强笑道:“其他的车都有公务,只剩下这一辆了。”因大家比赛的心情急迫,虽说笑着,还是各自把自己的鸽子笼搬上了汽车。
装好鸽子,史瑞犹豫着不知该上哪辆汽车,他本想坐丁一凡的汽车的,但看到丁一凡并没让他,在地上转来转去。朱秀云早看出了他的心思,横在车门前道:“史老板,我们这车小,坐不下的,你还是坐那辆汽车吧。”因为朱太太常去史瑞的绸缎铺买东西,史瑞识得这是朱家的小姐,他尴尬地笑道:“这天气太冷了,我等家人给我送件衣裳的。”丁一凡见天色不早了,便道:“我们坐了车从你家门前过一下,你取了衣裳便出来。”史瑞道:“如此最好。”接着便上了那辆敞篷车。丁一凡与众人拱拱手,与朱秀云也上了汽车。
敞篷车看上去虽然破旧,出了城便快了起来。丁一凡以为最多一个半钟头便能到的,谁知走了两个钟头,才只走了一大半。他问自己的汽车夫:“你去过新得宝吗?”汽车夫道:“去过的。”丁一凡道:“不是只有五十公里吗?怎么走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没到。”汽车夫道:“本来那条路不远,可是今年秋天的一场雨,引发了山洪,有一段路冲毁了,走不得的,只好多绕个几十公里了。”汽车途经一个小镇的时候,敞篷车停了下来,史瑞从车里出来向他们招手。丁一凡让汽车夫停下汽车摇下车窗道:“怎么不走了?”史瑞苦着脸道:“那辆破车又冷又颠,我也有些饿了,咱们在这里歇息一下,吃点东西再走。”丁一凡有些犹豫,不知道这里离新得宝还有多远,抬腕看看表,已经下午两点钟了。朱秀云道:“歇一下也好,我也有些冷。”丁一凡问汽车夫:“这里可有干净些的地方?”汽车夫道:“前边不远有个大些的旅店,不错的。”丁一凡对着外边的史瑞道:“在往前走走,有个旅店。”说毕,让汽车夫开车在前边领路。约莫两三分钟,丁一凡的汽车停到一家叫客回头的旅店。
两辆汽车停下来,一个伙计忙出来招呼,丁一凡道:“你们这里能替我照看一下那辆车吗?”一个中年人迎出来道:“先生放心吧,你们把车开到旁边的院子里就行了。”丁一凡等人安顿好汽车,走进了旅店的饭厅,要了饭菜。史瑞似饿急了,端了碗在每个盘子里胡乱划拉着,吃相甚恶。因吃得急,两粒米粒挂在腮间犹未觉察。朱秀云本也饿了,但见他的模样,蹙紧眉头,一时间没了胃口。史瑞的嘴里吃着,还不住气地说:“朱小姐、丁博士吃呀!”看着他的腮帮子蠕动着,丁一凡也没了胃口。轮到汇帐,史瑞抢着去摸口袋,摸了半晌,那手便僵在那里惊呼道:“糟了,出门急了,钱也没带,这便如何是好?”朱秀云讥讽道:“不是没带钱吧?只怕……”史瑞的眼睛睁圆,脖子上的青筋也绷了起来,他愤愤道:“朱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史瑞还在乎这点钱?你太小看我了。”一旁的两个汽车夫的脸上也显出几丝眄视,丁一凡没理会他,招过伙计汇了帐出来。
又走了半个钟头,终于到了新得宝,找了个开阔地,丁一凡把两枚用纸包着的印章掏出来道:“史先生,你选吧。”史瑞随手拿过一个道:“就这个吧。”丁一凡打开纸包,见那印章上有“状元”的字样。天气越发冷了,在两个汽车夫的帮助下,他们用了半个钟头才给汽车上的一百五十多羽鸽子盖了章。盖罢印章,丁一凡对史瑞道:“这印章没用了,现在就销毁。”说完,他吩咐自己的汽车夫从车上取了一个铁钳,将两枚印章击碎。
六七个笼子放到地上后,史瑞第一个打开了自己的笼子,可能是圈得太久的缘故,那些个鸽子只有几个飞起来,其余的都缩在笼子的角落里。丁一凡和汽车夫打开了其他的笼子,只有荣天放与他自己的鸽子全部飞了起来,这两笼子鸽子飞起后,史瑞剩下的鸽子才扑棱着飞了。鸽群并没有直接飞走,而是就地盘旋,在盘旋的过程中汇集到一起,整整半个钟头,一部分鸽子消失在东南方,其余的都落在附近的屋脊、房檐。
就近的一个屋檐上落了一只白鸽子,史瑞跑过去用石块丢它,那鸽子被丢得急了,扑棱棱飞到了一段矮墙上。敞篷车的汽车夫笑道:“这是谁的鸽子啦?怎么不省得回家呀。”史瑞怒道:“你只管笑什么?快帮我把它撵起来。”汽车夫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他从地上捡了一片小石子,用力扔过去,石子太轻了,打得有些偏,那鸽子呆头呆脑地向一旁缩去。汉子似乎生了气,抓起一块大的瓦砾,奋力扔向鸽子,恰赶着那鸽子一探头,瓦砾正中鸽子。鸽子从墙上一头栽了下来,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史瑞跑过去捡起鸽子,眼看着不能活了,转身大骂道:“你他妈就不能轻点?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鸽子呀!”汽车夫见打死了鸽子,自觉理短,没作声。丁一凡见天色不早了,道:“好了,我们回吧,若不然赶不回去了。”史瑞嘟囔着上了汽车。
4
汽车顺着原路返回,到了来时的那个小镇,史瑞闹起了肚子。大伙只好停下来等他,结果再次发动汽车,丁一凡的汽车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汽车夫下车鼓捣了好大一会都不行。那史瑞在旁边急得乱转。丁一凡下车问汽车夫:“怎么样,能回去吗?”汽车夫摇头道:“不好说。”丁一凡想了想道:“史先生,你先坐了那车回去,给他们报个信,我等汽车修好了再走。”史瑞一边搓着手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然后跨上了那辆汽车。
风越刮越大,丁一凡对汽车夫道:“得想办法把车弄到刚才那个旅店。我去那里给你找些人来。”这样说着,丁一凡拉了朱秀云朝旅店走去,风太大了,朱秀云瑟瑟发抖,见她的样子,丁一凡把大衣披到她的身上。朱秀云推阻着道:“你也冷的……”丁一凡见她不肯,用大衣拥了她向前走去。
他们顶着风踉跄着到了客回头,那里的伙计早等在门口,丁一凡道:“你们掌柜的呢?”伙计还未说话,那个中年人笑哈哈地出来道:“先生,你找我有事?是不是汽车坏了?”丁一凡道:“是的,你能给找些人吗?”中年人笑道:“小事一桩,离这里有多远?”丁一凡道:“不远,就在这个镇口。”中年人吩咐伙计道:“快去找几个人把汽车推回来。”丁一凡摸出三块钱递给伙计道:“小哥,天冷,一会回来喝杯茶吧。”那伙计一个月的例钱也不过三四块钱,见丁一凡出手阔绰,愣了片刻。中年人道:“还不谢过这位先生。”伙计鞠了一躬,转身跑了。中年人道:“先生与夫人里边请吧。”丁一凡也没辩解,与朱秀云随中年人跨过一个院落,到了后边。后边的院落不大,迎面是五间正房,左右各三间,院子中间有一株高大的槐树,看上去整洁干净。中年人道:“先生,我看你们今天是回不去了,就住这里吧。”丁一凡不想住下,他道:“你们这里可有修理汽车的地方?”中年人道:“有是有一个,可这时节只怕人都回家过年了。”丁一凡道:“烦先生给打问一下。”中年人道:“好说,好说,两位先到房间里喝点热茶暖和暖和吧。”中年人把他二人让到一个有套间的屋里道:“这是我与小女住的屋子,还干净些,再者,因住人,常起火,屋子倒也不阴冷。”说毕,他对着外边大声喊道:“菊花,菊花,快些给两位客人沏些茶水。”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孩提了个茶壶走进来。中年人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茶具放到桌子上,然后道:“两位先歇着,有事招呼小女,我去给你们寻修车的。”朱秀云见那女孩子小眉小眼,十分的清秀,又觉着这掌柜的着实不错,就摸出两块钱递给女孩道:“这算茶资。”女孩被朱秀云的钱吓坏了,她乍着手道:“用不了这许多钱的,用不了这许多钱的,这些个钱住店都用不了。”朱秀云把钱塞到她的手中笑道:“拿去买件新衣裳吧。”那中年人将跨出门槛,听得里边的说话,转头道:“菊花,快快谢过夫人。”女孩红着脸道:“谢谢夫人。”这边女孩脸上的红色还未褪去,那边朱秀云的脸上却腾起两朵红晕,她拿眼睛夹了丁一凡一眼,无限娇羞的模样,让这室内春意融融了。
女孩倒好了茶轻声道:“先生和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喊一声就行,我就在旁边。”说过,她抿着嘴低着头出去了。女孩出去后,丁一凡环顾了下房子,外间有一张床,里间是一盘小火炕,炉子在外间,棉门帘挑起一半挂在墙上。虽说这屋子里没什么东西,但又暖和又整洁。朱秀云缓缓啜了口茶,不由得笑了。丁一凡奇道:“你笑什么,不让你来,你非得来,这下回不去了吧。”朱秀云嘟着嘴道:“回不去有什么不好,只要你在我的身边,就是去了哪里也不怕。”丁一凡被她说得心中一荡,他笑道:“你就不怕你家里人替你担心?”朱秀云捏了茶杯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道:“他们是知道我跟你出去的,想来不会担心。”
两人喝了一阵茶,身上的寒气虽渐渐退下去,肚子却饿起来。正在这时,中年人与汽车夫一同走进了院子。丁一凡迎出去道:“怎么样?汽车能不能修好?”汽车夫搓着污黑的手道:“暂时处理了一下,走倒是能走,就怕再在半路上抛锚的。”中年人看看天色道:“先生,还是住一宿吧,那边修理汽车的明天一早就来,你若是这么走了,再坏到半路,那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呀。”丁一凡犹豫间,朱秀云出来道:“一凡,要不咱们就住一宿吧,我也饿了。”丁一凡想着来时的路上确实没有多少人家,如果汽车真抛锚坏到半路,那麻烦就大了,于是暗自打定了主意,他道:“掌柜的,你再给我的汽车夫开个房间,马上准备饭菜吧。”中年人应了一声去了。
丁一凡这边决定住下的时候,荣仕杰正在丁一凡的家里眼巴巴地看着天空。这次比赛,丁一凡放了十二羽鸽子,他寄在丁一凡的名下放了八羽,两下加到一起恰好是二十羽。已经是四点多了,几个小兄弟马不停蹄地奔跑于南市茶楼与他家和这里。还没有鸽子回来,听说南市茶楼那边相当得热闹,荣城里养鸽子的许多人都在那里喝茶看热闹。荣仕杰的脚冰凉,脖子发酸,他已在这里站了快三个钟头了。一个小兄弟第三次从他家跑过来时,天空中出现了一羽鸽子,那小兄弟并没有看到,大声与他说着话。荣仕杰一把拽过了他隐到墙角,果然是归来的鸽子,那鸽子在天空中盘旋着正待落下,另外一个小兄弟跑回来喊道:“有没有回来的?那边还没有报到的呢。”荣仕杰一个劲地使着眼色,结果那家伙并没有看到,将要落下的鸽子受到惊吓,又飞起来,盘旋了一阵,落到屋顶不动了。荣仕杰道:“你快过这边来,鸽子回来了!”那个小兄弟慌忙矮下身子急道:“哪里呢?哪里呢?”这般说着,他已顺着荣仕杰急迫的眼神,看到了鸽子。屋顶上的鸽子似累极了,一动不动地爬在屋脊上。荣仕杰偷偷绕到鸽棚边又是撒粮又是吹口哨,那家伙就是无动于衷。一个小兄弟潜过来小声道:“快把里边的鸽子放出几个。”荣仕杰立刻清醒了,他慢慢打开鸽棚,从里边撵出两个鸽子,结果那两个家伙出了鸽棚便飞起来,它们的飞动又把屋脊上的鸽子带了起来。荣仕杰气得破口大骂,生气之下,他把其余的鸽子都放了出去,过了十几分钟,有鸽子落下进棚,那鸽子瞧到后,“‘扑通”跳了进来。
荣仕杰抓了鸽子奔向南市茶楼,到了那里,他一路喊着跑上去。史瑞将回来,他正与周子善等人说话,见荣仕杰跑来,他接过鸽子打开翅膀看了好一阵道:“是回来的鸽子。”周子善等人依次验过后,把鸽子收到旁边的一个笼子里道:“先把它放在这里,等一会大家没有任何异议后,再拿回去,你且回去接着等吧。”这时,刘德海旁边的一个额头上有刀疤的青年嘿嘿一阵冷笑道:“在西区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来这里却逞起英雄来了,真是可笑!”
荣仕杰转脸看去,却是常与西区那个英国人在一起的荣贵,他原本就带着三分痞气,听了这话当然不乐意了,顺嘴接过话头道:“好赖人家还敢去跟洋人一比,你呢?除去给人家提笼子,捧人家臭脚跟,还能做什么?不服气,你也来比呀?”这荣贵与荣仕杰是有些渊源的,只不过荣仕杰的家败落得太早了。众人听得此话都觉得解气,尤其是张守清,更是哈哈大笑。荣贵的脸犹如蒙了一块红布,他霍然起立道:“你、你、你说什么?”荣仕杰道:“我说什么?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怎么着?想动手是不是?”周子善拉着荣仕杰道:“快快回去等鸽子吧。”那荣贵并不让人,抢上几步道:“你再给我说一句!”荣仕杰甩脱周子善道:“再说一句?再说八句还能怎么着?”正吵闹着,茶楼外又是一阵喧哗,又回来啦,又回来啦……
大家回头瞧去,荣天放的一个家人与荣仕杰的一个小兄弟各提了一只鸽子一前一后地跑过来。到了茶楼的门口,荣仕杰的小兄弟用力向前一挤,把手中的鸽子递给了荣仕杰,荣仕杰转手把鸽子递给了周子善。在场的人都清楚,是荣天放的鸽子在前,可周子善是先接了荣仕杰的鸽子。周子善一时也不好裁决,他拿眼睛去看众人。那边的刘德海道:“这先后,大家是看到的,应该是荣大爷的鸽子居先。”谁知李天龙偏偏道:“刘爷这话说得不对,明明是丁博士的鸽子先落到了子善的手里,怎么能说是荣大爷的鸽子居先呢?”
荣贵这时找到了回击荣仕杰的借口,他讥笑道:“原来是靠人的两条腿呀!这算什么本事?”李天龙道:“荣爷,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外国人的买办,你见过外国人跑赛吗?人家是谁先撞了线谁是第一。这里虽说没有线,可我们这些裁决就是线呀!依刘爷的意思是荣大爷的鸽子居先,可丁博士的鸽子是先到了子善的手里。”一直没有说话的荣天放道:“荣爷,你在西区见过比赛,他们那里对这种情况是如何裁决?”荣贵支支吾吾、含糊其辞了半晌也没说出个什么。见他这个样子,大家已经明白,是李天龙说得有道理。就在这个时候,又回来几个鸽子,大家忙着检验鸽子,不再辩论了。回来的鸽子中,周子善、刘德海、荣天放、李天龙各一只,只有丁一凡一并回来三只。直到天黑,一共回来二十多只鸽子,这里面只有史瑞一只未归。
5
小镇的天黑得更早,吃过晚饭的丁一凡与朱秀云到前边看了看汽车,又与中年掌柜的闲谈了一会,回到后边。进了屋子,见里间的小炕上并排铺了两床崭新的被褥,炕边的帷幔一面撩起半个角,桌子上的两盏油灯结了两个大大的灯花。因为他们关门带来的风,那灯的火苗向上一窜,屋里亮了许多,紧接着那灯花“噗”地裂开跌落了。帷幔上映着两个人影,随着灯光的窜动,那人影也跟着上下左右摇动着。俩人谁也没有说话,朱秀云的脸在发烧,她的心里如同揣了个小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外边的风更大了,沙砾敲击到窗子上在这静夜里越发响亮了,屋顶上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卷了下来,“哐当”落到院子里,朱秀云“嘤咛”一声钻到了丁一凡的怀里,小声道:“一凡,我怕!我真的有些怕。”丁一凡拍拍她的背笑道:“怕什么?”朱秀云的脸在他的胸前摩挲着,几根头发触到丁一凡的下颏,痒痒的。起先还是下颏痒,后来全身便痒起来。一盏灯忽然灭了,丁一凡的舌尖趁着这工夫游走于朱秀云两片湿润柔软的嘴唇间,又是一盏灯摇曳着灭了,炕边的帷幔“忽”地落下来,风声紧一阵松一阵,断断续续的娇吟声适时响起,与之遥相呼应着。
夜更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