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外来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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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早来的秋天,寒冷的秋雨夹杂着零星的伤兵一股脑涌进了荣城,荣城的局势骤然紧张了。一个晴朗的早晨,一架飞机终于光临了荣城,它在城外扔下几个黑糊糊的东西,掉头便走了,随着剧烈的爆炸声,荣城人明白了这种看似笨拙的鸟儿其实一点也不可笑,甚至有些恐怖。城外有人被炸死的消息与一队队灰服装的兵同时开进了荣城,通往荣城的各要塞都筑起了工事。
这天下午,林紫烟过来道别,说准备与伤者北上了。看着风雨飘摇的荣城,丁一凡没作声,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走的当然一定要走了。他黯然送出他们,临出城,伤者忽然道:“丁博士,我们那里非常缺少您这样的人,你跟我们一同走吧,让我们共同砸碎这个旧的世界,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吧。”看他神情激昂、意气风发的样子,丁一凡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只是一时,好像连阴天偶尔出现的几丝阳光,不久便被乌云淹没了。
他无言地摇了摇头,他怎么能走,他能舍弃下现在的一切吗?他能在这危险的时刻丢下朱秀云吗?他能放弃自己魂牵梦绕的鸽子吗?虽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但用鸽子战胜洋人是他的一个梦。已经过了喜欢漂泊的年龄,他更喜欢恬静的生活。不论如何,他们的突然到来,还是在丁一凡平静的心湖中击起了漪涟,犹如一阵新鲜的风。
离别总是伤感的。
丁一凡停下脚步缓缓道:“谢谢你的好意,但人各有志,祝你们好运。”林紫烟落泪了,她转过身用手帕抹着眼睛哽咽道:“秀云姐是真心对你好,愿你们早日喜结良缘,就不知道你们的那杯喜酒我能不能吃上。”丁一凡实在不喜欢这种悲戚戚的伤感送别,他强作欢颜道:“胡先生,我的那羽鸽子也用了你的姓氏,它叫瘸腿胡,相信它不会让我失望,你们珍重!”伤者哈哈一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丁博士,我们就此告别,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也珍重!”说毕,拉了林紫烟径自向一辆骡车去了。
起风了,路旁的树叶瑟瑟地哀鸣着,地上早落的叶片被风卷起,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丁一凡忽然觉得有点冷,他抓紧领口眼瞅着他们上了骡车,那骡车顺着向北的大路远去了。当他郁郁寡欢地回来后,忽然接到指示,立刻将城外医院的医药撤回到城南的一处库房。丁一凡知道现在出城非常的危险,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强雇了两辆车出了城。到了医院,让丁一凡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挨炸弹的居然是这里,偌大的一片院落,一个人都没有,自己住的那座被削掉了一个角,后边被炸出几个大坑,所有的玻璃都被震碎了。
正呆愣着,两架飞机掠过来,丁一凡后边的那辆车见此情景慌忙掉头向回开去,丁一凡想阻止已是来不及了,他急忙让汽车夫把车开进树林里,见他的汽车进了树林,旁边的那辆车也紧跟着进了树林,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接着便是枪声炮声。枪炮声紧一阵松一阵,不久便稀疏下来,飞机也呼啸着远去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后,丁一凡一个人走进楼里,他在楼上巡视了一番后,知道损失并不是很大。由于走了的是一辆大车和所有的装卸夫,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运回城里已经是不可能了,丁一凡只拣一些重要的药品装上了车。当所有的东西都装上车后,城南方向隐隐有枪炮声传来,听上去不大真切。丁一凡的汽车首先发动了,走出十几步远,他回头看那辆车还是在原地哼哧着,就是动不了窝。他让自己的汽车拐了回来。下车后,那汽车的车夫正寻找毛病,连续折腾了快两个钟头,汽车就是走不了。无可奈何之下,丁一凡只好决定在这里住一宿,好等到天亮后再做定夺。
夜很静,寂静的夜里,时不时有断断续续的炮声,听上去犹如年夜过后的炮仗声。外边下起了雨,没有玻璃的屋里越发阴冷了,躺在自己办公室的床上,他愁绪万千,脑海里放电影般地把自己这半辈子的事过了一遍,最后,他对自己的总结就是庸碌无为。林紫烟的离去勾起了他许多的回忆,何娜在做什么?红玉又在哪里?辗转着快天亮才昏昏睡去。
又是一个艳阳天,山里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后,愈加清新了。若不是少了一个角的楼房以及后边的几个大坑,丁一凡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汽车已经修好,忙着在发动,丁一凡跨上自己的汽车,驶出山弯,忽见不远的大路上拥挤不堪,汽车、骡车、滑子,还有就是大包小裹的人群。他令汽车夫把车停下,站在一个高处瞭望着,如此拥挤的道路,怎么回去呢?这时,大路上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汽车,向这边开过来,丁一凡见那汽车看着眼熟,不由得多瞅了几眼。就在这时,一阵轰鸣声从西边传来,本能告诉他那是敌机,还没容他有所反应,三架银光闪闪的飞机已俯冲过来,
爆炸声、哭嚎声伴随浓烟瞬间便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有了昨天的经验,丁一凡身边的车很快隐藏到一个角落,汽车夫急切地喊着:“丁院长、丁院长,快、快下来。”斜刺里的汽车快接近他们的时候,一枚炸弹紧贴着汽车爆炸了,汽车被气浪掀翻了,丁一凡此时已经看清楚那是朱家的汽车。一个人浑身是血地爬出来,是朱天祥,丁一凡拼命跑向那边,另外一个人被朱天祥拉出了汽车。
嘟嘟嘟的枪声响起,子弹打在石头上,又是一串密集的枪声,丁一凡眼瞅着朱天祥倒下去不动了。飞机已经拉起,呼啸向一边,丁一凡冲到朱天祥身边时,朱天祥的胸口咕嘟嘟地向外冒着鲜血,他的手紧紧攥着朱秀云的手。丁一凡在看朱秀云,身上也是多处枪伤,他抱起她大声喊着:“秀云、秀云……”朱秀云的眼帘微微睁开,见到丁一凡,她的眼神立刻亮了,她抬抬手,又无力地落下去。丁一凡抓了那手道:“秀云,你挺住,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朱秀云的脸上透出了淡淡的笑意,她艰难地道:“一凡,真的是你,苍……苍天有眼,真让我把你找到了,我肯定是不……不行了,不、不过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会被别人夺去了,亲我一下好吗?”
丁一凡把脸贴在朱秀云满是鲜血的脸上呜咽道:“秀云、秀云,你会好的,你会的……”朱秀云的眼帘微合着,那眼皮似乎千斤之重。丁一凡抱起她发疯似地跑向山洼,他一次次地跌倒,一次次地爬起来,当他再一次跌倒后,朱秀云忽然睁开眼睛微弱地道:“一凡,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你能替我擦擦脸吗?”丁一凡此时已经清醒,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朱秀云现在是回光返照,他放下她用衣襟轻轻擦拭着那张熟悉的脸。朱秀云笑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你找我有点委屈了,但我准备给…给你……生、生个儿子,现在……看……样子是、是不成了,汽车上有我留给你……你的东西……你定要拿走的。”说到这里,她的头一歪,任丁一凡如何呼喊都不动了,飞机又一次转回来,丁一凡跳起身,声嘶力竭地喊着:“王-八-蛋!王八蛋!你开枪呀!开呀……”又是一枚炸弹在不远处爆炸,丁一凡的意识模糊了,他觉得自己也要死去了。
不知何时,丁一凡醒来,自己的汽车夫就在眼前。他坐起身左右看看,朱秀云就躺在身边,她的脸上浮着几丝笑容。汽车夫喏喏道:“丁院长,我们去哪里?”丁一凡蹒跚着来到朱家的汽车旁,汽车里朱太太的手握着一个皮包,旁边散落着几件小孩子的衣裳。另一个汽车夫也过来了,丁一凡捡起地上的衣裳,把皮包从朱太太手里取出,然后吩咐两个汽车夫把汽车开过来,默默地与汽车夫把三具尸体抬上汽车。他上了汽车马上让车夫掉转头回了医院,寻来一把铁锹,自己一个人在医院的后边挖了坑,把三个人葬了。
下午,两辆汽车抄了近路艰难地返回城里,丁一凡强压着悲痛把车上的药品送到指定地点,他知道自己手中这些东西对于参战将士的重要性与迫切性。可是,他们的汽车到了城南的库房后,他看到的只有遍地的瓦砾和冒着黑烟的房屋,转到衙门,亦是空无一人。无奈之下,丁一凡只得返回了家,汽车将停下,大门便开了,李妈、惠芳、荣仕杰一下子拥了出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城外的情况。还是惠芳干练,她问道:“你碰到朱小姐了吗?她等了你一夜,早上说是城外找你了,准备携你一道南下。”
丁一凡没作声,提着皮包向屋里走去,旁边的汽车夫着了急,他结巴着道:“丁爷,您赏几个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又这么的危险,就差把小命丢在城外了。”丁一凡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钱数也不数地递给了他,那车夫接了钱,不住气地鞠躬点头。惠芳一把拽住丁一凡的皮箱道:“表弟,这不是朱家的东西吗?我早上看到朱太太抱着它呢,他们怎么啦?”丁一凡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异常平静地道:“都死了。”说过这话,谁也没理,直接回了自己的书房,“砰”地一声把众人关在了门外,任谁敲都不打开。
荣仕杰一把拉过丁一凡的汽车夫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汽车夫忽然蹲在地上两手插在头发里呜呜地哭起来。他边哭边道:“都死了,都死了,城外的路上到处是尸体,太可怕了,你们就别问了,别问了!”那个拿了赏钱的汽车夫催道:“车上的东西卸到哪里呀?”惠芳道:“先卸到后边的杂物间吧。”
这时,两个小孩从小花园里跑过来喊:“妈妈,妈妈,我们饿了。”李妈忙把他们领过来道:“毛头、月儿跟我到后边吃吧。”两个孩子乖巧地随她去了。两个车夫加上荣仕杰,很快将车上的药品卸到了杂物间。惠芳因对书房里的丁一凡不放心,不时过去瞧一眼,来回几趟后,李妈踮着小脚过来悄悄在惠芳的耳边道:“不用看了,他这一天也不会出来,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他妈妈死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都没吃饭,老爷怕他伤了身子,叫下人撬开房门。结果,他一个人跑去了后边的山上。我找到他时,他拿着一根树棍在地上画着什么,我不敢告诉老爷,又怕他出什么事,就一趟一趟地在远处看他,第三趟上去后,他忽然对我说,李妈,我知道你来了三趟了,我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就回去。”惠芳道:“他真回来了?”李妈道:“回来是回来了,不久他就吵着要去国外。老爷虽说有点不舍得,但又怕他闷坏了身子,就同意了。其实,老爷不知道,他是愧疚他一个学医的,眼睁睁地看着他母亲死在眼前毫无办法。”李妈说到这里打了个唉声:“唉!人有时候是帮不了别人的。”惠芳被触动了,她久久地回味着这句话,人有时候是帮不了别人的,人有时候是帮不了别人的……李妈走出很远了,她还痴在当地。
朱秀云的死对丁一凡的打击太大了,他总觉得对不住她,人家是拿出十二分真情,而他呢?他回报人家又是什么?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人家,人啊!为什么总是在事后才后悔、懊恼呢?这又管什么用!假如能够让她重新活过来,他一定投入全部的热情去爱她。他会吗?丁一凡的心里忽然疑惑起来。他母亲的死,让他觉得自己无能;送林紫烟走,让他感觉到自己庸碌无为;而此时,他又发现自己非常的虚伪。究其根源,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整个的秋天,丁一凡的心里充斥着矛盾与自责,就像荣城阴云不散的天空,他的心里一片阴霾。战事瞬息万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日本人并没有攻占荣城,而是转道向东了。朱天祥的几个本家兄弟是在一个月后找到了丁一凡,他们要重新安葬朱天祥一家,丁一凡把他们领到了医院的后边,才发现这个医院已经一片狼籍,到处是断壁残亘,自己所住的那个楼只剩下几堵漆黑的墙。
一帮子人从后边的废墟中起出朱天祥一家的尸骨,吹打着拉回了朱家的祖坟,之后,他们便开始商议如何分朱家的产业。丁一凡见他们吵吵闹闹的样子,早早地走了。
惠芳回了自己的家。这一日,子淳来找丁一凡,见他萎靡不振的样子,便道:“表弟,换个环境吧,也许对你有好处的。”丁一凡摇摇头道:“去哪里?总不会是南下入川吧。”子淳道:“我找你的目的正是与你商量入川的事。”丁一凡道:“要走你自己走吧,我是不想走了。”子淳道:“你留下做什么?这里不久就要入驻大批的军队了,衙门基本是要解散的,我已经替你联系了,南边的一所大学正在招募人,你去那边做讲师如何?”丁一凡道:“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不想走,要走,你们就走吧。”子淳再三地劝说,丁一凡就是不走,末了,子淳恼得一甩袍袖去了。三天后,子淳举家南下。送过子淳回来,李妈怯怯地过来道:“少爷,汽车夫走了。”丁一凡心不在焉地道:“他去了哪里?总不会也是入川了吧。”李妈道:“他让我告诉你,他要回乡下的老家了。”丁一凡没言语,径自回了书房。进门那一刻,他叹了声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李妈,你去给他送上一百块钱吧。”说过这话,他取出钱递给了李妈。
2
战事虽说给荣城人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荣城的鸽子并未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随着局势一度平稳,西区的秋赛开始了。丁一凡因心情的缘故,不大愿意见外人,于是荣仕杰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经过几次短暂的训放,很快进入到比赛,任谁都没有想到,丁一凡的鸽子简直是太出色了,一百四十公里的比赛,他夺得冠军、亚军、五、六、七名。
进入到二百六十公里,玛尔斯再次挑战,只落得个灰头土脸,当天飞返的十二只鸽子中,丁一凡就有八羽,两次比赛,西区的洋人颜面扫尽。为了挽回一定的面子,加之有顺风车,迈克修决定举办一次远程赛,因而,秋赛的终点站定在了五百六十公里的春城。比赛那天,一个《荣城日报》的记者得到了消息,他匆匆赶来瞧热闹。鸽子是早上八点钟放开的,到下午五点三十分,丁一凡同时回归两羽。紧跟着,迈克修的一羽鸽子飞归。天快黑时,丁一凡又回来三羽,收尾的一羽是一个美国人的。比赛结果,丁一凡轻取冠亚军,同时获得四、五、六名,接二连三的胜利让丁一凡暂时走出了伤感、自责、负疚的阴影,就如同大雪过后的大地,一切真实的、不真实的遮盖住了。当一种悲伤被埋到心里后,外露的伤痛就变作了阵阵隐痛,这种隐痛不一定在什么时候来,每次到来,都如同针扎一般。人生啊!人生,是什么都要经历的。
第二日清晨,《荣城日报》在一个很醒目的版面上报道了这次比赛。可能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吧,也可能是战争的坏消息太多了,这一则消息无异于一缕细微的阳光,暂且荡开了荣城人头上的乌云。荣城人争相传阅着报纸,互相奔走相告着。荣仕杰回来把这个消息说给丁一凡,丁一凡淡淡地摇摇头,他以为荣仕杰又言过其实了,但他还是非常兴奋,因为他终于战胜了西区那群不可一世的洋人,他的一个埋藏已久的夙愿总算是实现了。
已是深秋,树上的叶片先是一片一片地零星飘落,偶尔一阵风过后,那叶片便像密集的雨点唰唰地落将下来。这样一个清晨,丁一凡正仰头注视着天空中飞行的鸽子,李妈忽然从前边过来道:“少爷,梅小姐来了,她要见你。”丁一凡收回目光,缓缓低下头道:“哪一位梅小姐呀?”李妈脱口道:“就是春天与朱……”她说到这里,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戛然止住了后半句话。丁一凡并没有留神听李妈的话,只听清春天两个字,他皱皱眉头道:“李妈,你今儿个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究竟是谁呀?”
还没等李妈说话,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咯咯的笑声:“丁博士现在是荣城的名人了,当然想不起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啦。”顺着声音,丁一凡转过头,见一个时髦女子站在不远处,那女子满头的头发全烫着卷起来,用一条淡紫色的小丝辫,沿额绕了一匝,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上身穿了一件绒紧身,外面罩一件海棠红色的单衫,挖了鸡心口,这种不中不西的服装,倒是新颖、别致。那女子见丁一凡定定地瞧她,于是口里含着一个指头,偏着头,斜着眼睛,望着丁一凡的脸道:“你瞧什么?我难道说的不对?”丁一凡这时才想起,眼前这女子竟是林紫烟的同学梅青。
他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梅青小姐呀,快请进。”李妈见丁一凡满脸喜色的样子,提到嗓子眼的心扑通一声落入了肚内,她慌忙进屋沏茶。丁、梅二人将坐下,外边又是一阵喧嚣,丁一凡正待让李妈出去瞧瞧,荣仕杰与荣天放、周子善一同走了进来。
几个人没想到客厅还有人,拿眼睛瞧向丁一凡,丁一凡正要介绍,梅青大大方方地起身道:“我是《荣城周刊》的记者,也是丁博士的朋友。”她说完这一番话,连丁一凡都愣怔了片刻,他实在没想到梅青居然会成了《荣城周刊》的记者。周子善拱拱手道:“丁老弟,你没让我失望,更没让荣城人失望,恭喜你连中三元。”从进屋那一刻,荣天放的眼睛就被梅青吸引过去了,他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她。周子善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清楚,那周子善见此情景已明白个大概,他扯了扯荣天放的衣襟笑道:“天放老弟,你是怎么啦,魂不守舍的样子。”荣天放冷不防被他一扯,脸立时涨红了,他磕磕巴巴地道:“丁,丁院长,恭喜你。”
梅青见他局促的样子,噗嗤笑了,她这一笑,那荣天放更手无足措起来。丁一凡忙打圆场道:“梅小姐,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荣城的实业家周子善,那位是荣公子。”周子善忙摆着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那几间工厂,有一两处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即便不烧,我还是赶不上这位荣公子的家业。”丁一凡见大家都站着,笑道:“我们都是好朋友,都坐下,坐下聊。”众人依次坐下后,李妈重新给大家沏了茶水。
梅青道:“你们大家是不是都养鸽子?”丁一凡道:“是的,他们都是我养鸽子的好朋友。”梅青道:“那太好了,从报社来的时候,我已经跟我们的主编立下军令状,说定能采访到丁博士的,现在打扰大家一会子,让我先采访完丁博士,你们再庆贺好吗?”周子善道:“我也正想听听丁老弟是用什么鸽子击败西区那帮子人呢,丁老弟,你可不能藏私哟!”就这样,梅青提问题,丁一凡作答,偶尔,周子善与荣天放还插上一句半句。两个钟头过去后,李妈招呼众人吃饭,梅青起身道:“我还得回去赶这篇稿子,改日定要让丁博士做东的。”丁一凡极力挽留,但见梅青去意坚决,也就罢了。梅青出门后,几个人都送了出来,直到梅青上了一辆洋车走远了,荣天放还站在那里。周子善拍了他一把道:“天放老弟,进来吧,人家已经走远了。”荣天放这才回过神来。梅青走后,几个人草草吃过饭,周子善吵着要上楼看鸽子,丁一凡也乐得让大家赏一赏他引进的这批欧洲鸽子,于是众人都上了屋顶。
这一日,丁一凡打开报纸,忽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在上面,细看标题,却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底下的小标题则是,荣城中西鸽赛,丁一凡博士三战皆捷。文章基本都是那天丁一凡所讲的,但在结尾处,却把鸽赛引申到了战争,十分的精彩。丁一凡细读:“从丁博士赛鸽取得的胜利,我们当然能看到我们抗日是必胜的,关键是我们要有信心与决心,同时,我们也可借鉴丁博士取得胜利的经验,用欧洲先进的装备来武装我们自己的部队,这样,战争中依旧可以做到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取得最终的胜利。”梅青的文笔相当不错,她把鸽赛联系到了战争,更把许多的人吸引住了,因而丁一凡也成了荣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因战事的缘故,荣城的物价飞涨,第一场雪到来后,丁一凡的手头相当紧了,照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的。这日,丁一凡正对着朱家的皮箱发呆,李妈悄悄过来道:“少爷,外面有人要见你。”丁一凡道:“什么人?”李妈道:“是个大个子,好像是个赶车的。”丁一凡道:“你带他进来吧。”说毕,他把皮箱收到了柜子里。将将把柜子锁好,李妈领着一个毡帽压得低低的大个子进来。因看不大清那人的脸,丁一凡道:“这位先生,你找我有何事?”那人稍稍抬头,拿眼睛瞧了瞧将要出门的李妈。他这一抬头,丁一凡一楞,眼前这个人有点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那人见丁一凡疑惑的表情,小声道:“丁院长,是林小姐与胡先生让我寻你的。”丁一凡适才想起,这个大个子正是送瘸腿胡来的那个赶车的,他忙道:“林小姐与胡先生好吗?”大个子点点头,丁一凡道:“他们在哪里?是他们让你找我的?”大个子压低声音道:“他们想求丁院长采办一批药品。”丁一凡摇了摇头,笑道:“这实在不大容易,再者我如今也不是院长了,你回去告诉他们,恕我丁某无能为力。”大个子很执拗,他道:“丁院长,这个忙你必须帮的,我们那边有许多个伤员都急需药品救命的,他们都是与日本鬼子打仗时受的伤,你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者,丁院长的女朋友一家不也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说过这话,大个子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看那字迹是林紫烟的。丁一凡展开信看时,一部分是安慰他的话,另一部分就是要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替她搞到一批药品。
丁一凡盯着那信良久都没说话,药品,他这里有现成的,但那并不属于他个人,那是衙门里采办的,他无权处置这些东西。想到衙门或者说是那个政府,丁一凡忽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是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抢回这些东西的,也是因为这些个东西,才使朱秀云一家命丧黄泉的,当他历尽艰辛把这些药品运回来,衙门里却连一个接收的人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丁一凡心头的一股无名火顿时窜起,他忽道:“你们有出城的办法吗?这些药品是受管制的。”大个子听他这么说,知道这件事情是有些眉目了,立刻道:“没问题,只要您能采购到东西,我们就有办法运出去的。”丁一凡在地上来回走动着,他似在下决心,来回走了几圈,他默默想:“给了你们也许是最好的,若不然存放的时间久了,药品就失效了。”大个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珠子只随着他转来转去。
想到此节,丁一凡猛然停下脚步道:“我可以替你们搞到这批药品,至于价钱嘛……”大个子急道:“银钱上的事情没问题的。”丁一凡见他的样子,笑道:“你急个什么,我是说要以市面上三分之一的价格给你们,这也算我对你们抗日的一点心意吧。”大个子喜得一把拽住丁一凡的衣袖道:“真的?看来林小姐的话是没错的。”丁一凡道:“她说什么了?”大个子有些扭捏道:“林小姐说,你必须缠住丁院长,只要能缠住您,药品就会有的。”丁一凡能够想象出林紫烟说这话时的表情,他的脸上不由得流露几丝笑意。大个子道:“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药品?”丁一凡道:“随时都可以的。”大个子道:“在哪里取货?”丁一凡道:“就在这里。”大个子道:“好,丁院长,一言为定,我立刻回去汇报,三两日就会筹划好款子的。”丁一凡道:“款子是不用急的。”大个子用力摇撼着丁一凡的手道:“丁院长,太感谢您了,我代表我的同志真诚地感谢您,那我现在就告辞。”说毕,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连续过去了几天,大个子再没来过,丁一凡十分的纳闷,他暗道:“来的时候急三火四的,怎么这会子反倒没了音信。”想到此处,他又好笑自己,人家不急,自己又急个什么,没来总有没来的道理,这样想着,他也就释然了。
一个寒冷的深夜,丁一凡将要睡去,忽听得窗子啵啵地响,起先,他还以为是风的缘故,可那声音是有节奏的,并连续不断。他起身撩开窗帘,一个扁平的鼻子紧贴在玻璃上,丁一凡吓得退了一步,细看,正是前几日来过的大个子。他忙打开房门。大个子进来便道:“丁院长,实在对不住,这么打扰您,还得烦您你打开大门,林小姐与胡先生在外边。”丁一凡正待喊李妈开门,大个子一下子拦住他低低道:“丁院长,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丁一凡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披上衣裳出来轻轻打开了门。
林紫烟农家装扮,那胡先生也是如此,在不远的阴影里隐隐绰绰还有些个人。进了丁一凡的屋子,林紫烟哈着手跺着脚道:“好冷呀!”胡先生却急迫道:“丁院长,你的药品呢?”丁一凡道:“急什么,先喝些热茶暖暖身子。”胡先生道:“时间紧迫,喝茶还是等以后吧。”丁一凡道:“就凭你们几个人,怎么往外拿?”胡先生道:“外边有三辆骡车,还有些人的。”丁一凡道:“那你们就招呼他们进来搬吧。”听丁一凡这么说,大个子快捷地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六七个短装打扮的人随他进来。丁一凡把他们领到杂物间,一干人悄无声音地搬起了药品。所有的药品都装上车后,胡先生握了握丁一凡的手,说声后会有期,便携了林紫烟上车。临走时,林紫烟伸出冰冷的小手握住丁一凡的手道:“一凡,秀云姐的事我知道了,也许这是命吧,你也不要过于悲伤。”目送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中,丁一凡回转身插上门,和衣倒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3
年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渐渐近了。丁一凡隔着窗子瞧着那密密匝匝飘落的雪花,一阵郁闷忽地袭来,就像冷不防刮起的寒风。他有些坐不住了,信步走出来,街面上早已白茫茫的一片了。街上寂静,走在寂静的街上,他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一种别样的孤独伴着寒意瞬间便涌进身体。人啊!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最想起朋友,或许只是一碗烧刀子伴着几粒盐煮花生米,或许只是默默地陪他走走。想到朋友,他忽然想喝酒,这个愿望来得既突然又迫切,他忽然觉得现在再没有比喝酒更当紧的事了。喝酒当然需要有个人陪了,这个人当然是朋友,而最好的人选好像只有一个,那就是荣仕杰了。
一辆骡车从他身边经过,丁一凡招招手,那车停在了他的身旁。他上车后只说了一句话:“贝勒胡同,快!”赶车的以为他有急事,甩动长鞭,吆喝着牲口向前奔去。不一刻便到了贝勒胡同,丁一凡下车胡乱塞给赶车的些钱,疾步进了胡同。
荣宅的大门虚掩着,丁一凡推开门喊道:“仕杰,仕杰……”院子里静悄悄的,脚踩着地上的积雪咯吱吱地响,丁一凡越过坍塌的假山,推开上房的门,顿时呆住了。片刻,他才揉了揉眼睛道:“红、红玉,真的是你吗?”红玉起先还认为又是荣仕杰的朋友,当她看清是丁一凡后,也痴在了当地,“当啷”一声,她手中的那铜瓢跌落在地上。回过神的丁一凡忘情地冲过去握住红玉的手道:“太好了,太好了,红玉,真的是你!你、你终是回来了。”从打认识丁一凡,红玉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她语无伦次地道:“丁、丁院长,不、不,丁博士……”丁一凡拉了她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大姑娘,今天我请你喝酒,现在就走。”
看着眼前这个毛躁的人,红玉真不相信他就是自己日里夜里思念的那人,她抽手也不是,不抽手也不是,任由他拉着走到院子里。趁着丁一凡开门的工夫,她才把手抽回来。丁一凡拉开大门,见红玉还立在当院,并没有走的意思,便颓然道:“大姑娘,你不愿意去?”红玉见他黯然失神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她心中暗道:“我怎么不愿意去,你这个冤家,我从回来的路上,都盘算着怎么去寻你呢。”见她没说话,丁一凡道:“大姑娘,不愿意去就算了。”红玉抿嘴一笑,摊摊手,又做了个洗的动作。丁一凡这时才发现红玉的手上粘满了面粉,于是忙道:“大姑娘,你先去洗手,我去叫车。”红玉用力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洗罢手,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拿起一把梳子拢了拢额前的头发,正待转身出来,却发现自己的清布衣裳有点破旧,忙回身在柜子里翻腾。正翻腾着,一个声音道:“孩子,别翻腾了,你带回来的那件罩衫就不错的。”红玉抬头,却是荣大娘,她手里正拿着一件紫红色的罩衫。
红玉扣上罩衫的扣子,丁一凡已走进了院子,荣大娘急忙闪身进了里间。红玉瞅了瞅里间的门,转身迎上丁一凡出去了。原来丁一凡和红玉在院里时,荣大娘恰在邻居家,她听到自家的门响,便出来瞧动静,丁一凡与红玉院子里的一幕恰全都瞧在眼里。她借着丁一凡叫车的工夫,一路小跑着进来,当她看到红玉找衣裳时,便想到了她新近带回来的那件罩衫。早听荣仕杰说过丁一凡那边的事,她知道朱秀云一家都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她暗道:“这可是个机会,自己这后半辈子指荣仕杰是靠不住的,眼前这个人可是个相当不错的人选。”
不说荣大娘这里胡思乱想,单说丁一凡与红玉二人坐车出了胡同口,便径直向东去了。车上,丁一凡道:“大姑娘我们吃什么?”红玉低头细细的声音道:“你说吧。”丁一凡道:“天气寒冷,我们还是吃羊肉火锅吧。”红玉点头。冬天的天很短,方才还亮着天,这一会子便黑下来。不久,车停在一家叫马家斋的饭馆门前,丁一凡跳下车,把手递给红玉,红玉轻轻地握了他的手,灵巧地跃了下来。因天气不好,这里的生意很是清淡,伙计见他二人,极力巴结着把他们领到一副清净的雅座。
火锅下的碳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冒着泡翻滚着,一壶温好的酒就在一边。他二人隔了一张小桌面对面坐着,丁一凡把盘子里的肉下到锅里,顺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两个杯。
酒,浓且烈;肉,鲜嫩且辣,只一杯,红玉的脸颊泛起两朵红晕。
丁一凡原本有许多话要倾诉的,现在偏偏一句也说不出来,话少酒自然就多。红玉的酒量不错,她的心情更是相当的不错,两个不错放到一起,酒自然喝得就多。寒意随着酒一点点从身上挥发出去,红玉的额头渐渐沁出细细的汗珠,昏暗的电灯下,那张脸越发娇艳欲滴了。丁一凡的话越来越多,红玉始终微微笑着听他说,就像一个长姐听她受了委屈的小弟弟诉说着她不在时发生的一切不幸。第三壶酒喝下去后,丁一凡用力摇着酒壶,他正要喊伙计上酒,红玉的手摁住了他的手。丁一凡想甩脱那手,连着用了两次力,都纹丝不动,抬起头,红玉对他微微笑着浅浅地摇着头。丁一凡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他任性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他的眼睛一酸,眼泪哗哗地淌下来。
他把脸一下子贴在红玉的手背,轻轻地摩挲着。红玉立时慌了,心里倏然一紧,热意由那脸蛋快速地传递过来,一种别样的感觉瞬时荡满心间。她想摆脱那脸却是不能。电灯更暗了,小小的雅座里鼓荡着热辣辣的气息,红玉觉得自己也醉了。她的身子轻飘飘的,手脚连一丝的力气都没有,好像漂浮在云里雾里。灯猛然大亮了一下便彻底熄灭了,红玉的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放搭了丁一凡的背上。男人有时更脆弱,在他们脆弱的那一刻,他们更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让人怜爱。丁一凡不是孩子,他的嘴噙住了红玉的食指,尽情吸吮着。红玉哪里经过这个,那柔软火热的嘴唇把她半边的身子都吸吮酥了,若不是坐在凳子上,她一准会瘫软在地上的,红玉的眼前现出一堆雪融化的过程。就在红玉神魂飘荡的时候,电灯又亮了,刺眼的灯光豁然惊醒了她,她一下抽出手艰难地道:“丁、丁博士,你醉了,我们回去吧。”丁一凡也似清醒过来,他喊来伙计汇帐,这当中,他的眼睛始终没敢瞧向红玉。
夜色清冷,冷风吹到丁一凡的身上,使他清醒了许多,偷眼去瞧红玉,并没有动怒的样子,向前走出不远,他忽然想呕吐,强忍了几步,便再也忍不住了。踉跄着走到一棵槐树下,丁一凡哇哇地吐起来,之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红玉也晕乎乎的,叫了一辆骡车,把丁一凡抱到车上说了一个地名,那骡车颠簸着走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赶车地在外边道:“小姐,到了。”昏昏欲睡的红玉撩起帘子,丁一凡的诊所就在旁边。她付了车费,抱着丁一凡下了车,看到的却是门上的一把大锁。寥落的夜里,骡子清脆的蹄声远去了,红玉呆在当地,她这才想起曾听荣仕杰说起过,丁一凡已经搬了家。回身想喊住那车,看到的只是一条空荡荡的街。酒劲涌上来,红玉强压着,她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是弄不走他了。这时,丁一凡嘟囔着:“大姑娘,喝酒,咱们一醉方休。”红玉瞧着怀里的人,心道:“你这个冤家,还喝酒呢,再喝只怕都要冻死在街上了。”
雪停了,风却大了,呼啸而来的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着红玉的脸。猛然,她看到丁一凡腋下的一串钥匙,她的眼前一亮,把丁一凡扶到门洞里,手一松,丁一凡便委顿在地。红玉顾不上了,她解下那串钥匙,挨个试着默念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因为手冻得发僵,钥匙掉到地上两回。
大门终于打开了,但正房的门怎么也打不开,红玉在院子里转了一遭,发现厢房的一间没有锁,推开门,是一方小炕,炕上还有一床旧被褥。红玉出来连拉带拽把丁一凡弄进了屋里,窗台上是一盏满是污垢的油灯,一盒积满灰尘的洋火也在窗台上。借着雪光,红玉看到油灯里还有些油,她试着划那洋火,连划了几根,都没有着。盒子里只剩两根了,她摸出一根头大的用力一划,洋火棍断为两截,但还是着了。
幽暗的灯光下,屋子愈加阴冷,红玉想点起炉子,但满地没有一样引火的东西。出门在院子里寻了半晌,只折了些树棍干枝,转到鸽棚那边,红玉看到许多木制的鸽巢,她抱了些回来,引着火,炕很快热起来,红玉蹲在灶前呆呆地出神。连着添了几回木材,鸽棚里的巢箱都已用尽,屋里却暖和起来。
添罢最后一次火,她坐在炕沿查看丁一凡。丁一凡睡得很沉,身子偶尔抽动一下,发出几声梦呓,当他翻身的时候,红玉看到他的前襟与裤子都是湿的。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替他脱掉湿衣裳。若不脱掉这湿衣裳,会做下病的;若是替他宽衣解带,又……她的手伸过去又退回来,如是几回,她还是把丁一凡的湿衣裳扒了下来,晾在了灶前。展开炕上的旧被褥,安顿他躺下,红玉忽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妻子在侍候她的丈夫。
风越发暴躁了,窗上糊的纸呼哒呼哒作响, 油灯的火苗左右摇摆不定。失去干柴的炉火慢慢熄灭了,屋子里很快冷起来,红玉的脚冰凉,她犹豫着脱掉鞋把脚伸到丁一凡的被褥里,无限爱怜地望着那人。这个人现在是属于自己的,想到这一节,她忽觉得只有这样的境况,这个人才完全属于自己,夜若是再长些就好了。她用手小心地触摸着丁一凡的脸颊,脸火热,火热的脸让她想起了刚才的一幕,于是心如揣了几只小兔,扑通通地乱跳着。瞅着、看着,缕缕柔情长起于心头,她不由自主地把脸贴在那张脸上,不久,她的头一沉,也睡过去了。
荣城冬夜的凌晨最冷不过了,睡梦中的红玉本能地钻到了被里,贴紧了那个散发着热气的身子,丁一凡睡梦中搂紧了她,手不知不觉中探进了红玉的怀里。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就像这寒夜里时紧时松的风。夜很长,冬日的夜越发长了,这个漫长的夜晚里,两个人就这么紧紧相拥着。无论多么长的夜总有过去的时候,一轮红日升起,丁一凡醒来,他睁开眼睛那一刻,吓得一激灵,看着怀里罗衫半解的红玉,他呆愣了半晌才隐隐想起昨夜的事。
微熹的晨光中,红玉半遮半掩的乳儿坚挺着,洁白细腻的肌肤上,一点鲜红更加耀眼夺目。她的一只手搭在丁一凡臂膀,她的脸上留露着海棠般的笑意,丁一凡胯下的尘物勃然而起。他的一只手紧挨着那乳儿,手背羽毛般地轻抚着那粒粉红的葡萄。红玉吹气如兰,似麝似兰的气息中有着淡淡的酒意,几丝秀发刺得丁一凡的鼻孔发痒。他低头用唇去探那粒葡萄,干裂的嘴唇湿润了,那粒葡萄却膨胀了许多。细微的娇吟从红玉的鼻孔中发出来,搭在丁一凡臂膀上的手滑到了他的脖颈,搂得更紧了。丁一凡从没见过这样活生生的身子,虽说与朱秀云有过夫妻之实,但都是在黑黑的夜里。他的手上下探寻着,磁石滑腻的乳房、扁平的腹部、圆润的后背。当他的手遇到红玉裤带的活结时,他停顿了片刻,又坚而决之地去解开。红玉的呼吸重了,她无意翻了个身,丁一凡的手暂且离开了她的身子。丁一凡慌忙闭上眼睛佯装睡着,不一刻,他又把手探过去,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只手阻住了他的动作,丁一凡知她醒了,但他已经难以自禁,猛然反转了红玉的身子,重重地吻住了她的香唇。红玉确实醒了,她着实无力抗拒眼前这个男人,更怕丁一凡见到她小衣上的补丁,一只手只顾遮掩那补丁处,裤带的活结被解开了。丁一凡的手游到了她那致命的地界,那里早已经湿漉漉的一片了,红玉的双腿紧紧地贴在一起,嘴里小声道:“丁博士,不能,不能……”她这一推阻,更激起了丁一凡旷日的欲望,那丁一凡犹如原野上的烈马,骤然间冲入了水美草鲜的去处。痛意袭来,红玉的眉头蹙紧。几番驰聘,丁一凡无意中见到红玉脸上难过的表情,忙缓慢下来,捧着她的脸耳语道:“玉儿,我的好玉儿,别紧张,放松一点,放松一点。”
他的话如同是在催眠,红玉的肢体果然松懈下来,疼痛也不似先前那么猛烈了,另一番滋味渐渐升起。接着,丁一凡又癫狂起来,一股热浪涌进了红玉的心里,还没待品味,接二连三的热浪把她的心都抽紧了。红玉的手在用力,指甲深深地嵌进丁一凡的肉里。
一番云雨过后,丁一凡跌落在红玉的身旁,红玉忙扭过头整理自己的衣裳。丁一凡揽过红玉的头道:“玉儿,嫁给我吧。”红玉的心头一阵窃喜,但她没说话,手却在丁一凡的胸前乱画着。丁一凡道:“玉儿,我们回去就结婚怎么样?”红玉声音小小地道:“这一夜都没回去,还不知道妈会怎么急呢。你快快穿好衣裳,会着凉的。”说着话,她替丁一凡扣上衣扣,坐起身要替他寻那外衣。丁一凡一把将她扯入怀里,又去解她的衣襟。红玉忙捉住那手轻声道:“丁博士,不可,不可。”丁一凡道:“你叫我什么?再这么叫我就搔你的痒了。”红玉浅笑道:“那我叫你什么?”丁一凡道:“叫我哥才对的,现在就叫,若不然,哼哼!”红玉把头垂到他的怀里道:“我、我、我叫不出来。”丁一凡轻刮着她的脸道:“我的好妹妹,我、我还想……”红玉推开他道:“丁大哥,不行的,会做坏身子的,我们现在就回去吧。”丁一凡见她坚决,只得起身穿了衣裳。
4
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
在荣城,最先告知春天来临的并不是桃花杏雨,而是漫漫的风沙。风沙殆尽,茧蛹子似的杨树狗子红扑扑地翘起那会子,桃花便灿烂了。或许是一场蒙蒙细雨无声潜入城里,荣城便星星点点地绿了。
春天的阳光十二分的明媚,明媚的阳光下,两个老妇人坐在园子里做着针线活。其中的一个道:“我们南边的小孩衣裳是这么做的,即小巧又漂亮,我家少爷小时候的衣裳大都是我做的。”另一个道:“南边暖和,远不比这里,还是做得厚实些好,一个毛头小孩子,什么样式不样式的。”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便掉转头各做各的了。这时,一个小妇人挺着大肚子走来,两个老妇人慌得什么似的,颠着小脚争抢着过去,一个道:“少奶奶,你可得慢些,当心闪了肚子里的孩子。”另一个道:“红玉,起这么早做什么。”小妇人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如同这美丽的春光,她道:“一凡呢?他去哪里了?”一个妇人道:“少爷在楼顶的鸽棚,听说又要比赛了。”她们说话时,一群鸽子掠过头顶,沙沙地远去了。
一切是那般的柔和、恬静,只有一人心里充满着矛盾,是一封信扰乱了他平静的生活。自从接到何娜的信,丁一凡就矛盾着,将近半年的生活,丁一凡发现自己的选择也许是错的,他与红玉本不是一路人。他说的有些话,红玉根本听不懂,而红玉所说的一些琐事,丁一凡听着厌烦,与一个无话可谈的人终日厮守在一处,日子便长了许多。荣仕杰张扬起来,向他要钱的次数也多了,每次都理直气壮的,好像欠了他的。逢到他要钱,红玉总要罗嗦几句,或是责骂几声,但那钱还是被要了去。
比赛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连着四次的比赛没有任何悬念,丁一凡以压倒的优势连着获得三次第一名。西区的洋人大多已经服了丁一凡,尤其是迈克修,话里话外的要把会长的位置让给丁一凡。玛尔斯还是不大服气,他只承认丁一凡的运气好,但嚣张的气焰毕竟还是收敛了不少,因为每次的比赛,他都落后丁一凡少许。为此,他提议再次延长比赛的距离,迈克修当然没什么异议,他先前是同情丁一凡,而现在就有些嫉妒的成分了。他当然更明白玛尔斯的意图,他觉得要是把鸽子拉到那里,肯定没有能够回来的,如此一来,西区的面子也就能找回一部分了。
丁一凡何尝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对于会长这一虚名,他不是很在意的,但他就是想彻底击败这些个洋人。再者,也想验证一下自己的鸽子究竟能飞多远。照欧洲鸽子的血统书上看,应该是有这个机会的,大黑、二黑、瘸腿胡、害羞这四羽鸽子都有六百英里回归的记录,而瘸腿胡与二黑还获过奖。因迈克修的默许,荣城春赛最后的一次比赛定为九百六十公里的荟口站。这是一次远得不可想象的比赛,荣城人没有距程的概念,但提到把鸽子拉到荟口去比赛,他们都觉得那是疯了。众人中看热闹的居多,只有周子善与荣天放提出异议,由于丁一凡并没有反对,比赛也就定了下来。比赛总共收集鸽子六十一羽,华人中只有丁一凡的六羽鸽子参加,玛尔斯有十羽,迈克修是九羽,其他的三十几羽分别是几个美国人和一个意大利人的。
鸽子是五天后放开的,当天与第二日都无鸽归巢。第三日早上,丁一凡因一件小事与红玉拌了几句嘴,耽搁了一会,等他走出房门,猛然见一羽鸽子掠过头顶,他暗道:“莫不是鸽子回来了?”慌着爬上楼顶,二黑的一个儿子正在棚上梳理羽毛,这家伙已经连续夺得了两次第一名了。丁一凡的心扑通通地跳着,他打开鸽棚门,撒下一把粮食,鸽子便跳了下来,还没容丁一凡把门关上,一只娇小的鸽子扑棱一声也钻了进去。原来,丁一凡只顾注意棚上二黑的儿子了,缩在角落里的这羽鸽子并没看到,低头细看却是瘸腿胡的一个女儿。
趁着两羽鸽子喝水的工夫,丁一凡一手一个把它们抄到手中,当他急匆匆赶到西区鸽会后,迈克修还没来,等了半个钟头,还是没人过来。丁一凡拎着鸽笼奔向迈克修的家。听差的通禀后,迈克修迎了出来,他见丁一凡手里的鸽子,似不大相信,笑道:“丁博士,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难道这是归来的鸽子?”丁一凡磕巴着道:“正、正是。”迈克修忙接过鸽笼抓出鸽子验过暗章,果然是比赛的鸽子。他伸出拇指大声赞道:“丁博士,好样的,好样的!我们一同去鸽会喝杯咖啡,顺便等他们来共同验鸽。”
俩人在鸽会将喝过一杯咖啡,周子善与荣贵一先一后来了,迈克修道:“两位快来看看丁博士归来的鸽子。”暗章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决胜”的字样,是他二人加盖的,另一部分是“千里”的字样,是在司放地加盖的。打开鸽子的翅膀与尾羽,分别有“决胜”和“千里”的暗红印章。周子善看过后拱手道:“丁博士,恭喜你,恭喜你。”那荣贵却扭头去了,三个人都知道他是给玛尔斯报信去了。荣贵的前脚刚迈出鸽会的门槛,又有一人气喘吁吁地进来了。
三人抬头,却是手捧了一个鸽子的荣仕杰。周子善接过荣仕杰手里的鸽子道:“这无限的春光看样子要被丁老弟一人都占了去。”鸽子是灰颜色的,相貌霸道、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这种羽色,丁一凡鸽棚中仅有这一个。周子善验过后,把它递与迈克修,迈克修抓了鸽子左瞧右看,爱不释手,他忽然道:“这鸽子不像是你们本土的鸽子,很像欧洲的鸽子。”荣仕杰接过话头道:“何止是像,它原本就是我姐夫买回的欧洲鸽子孵出的小鸽。”迈克修惊异道:“丁博士,是这样吗?你真的从欧洲引进了鸽子?”丁一凡笑道:“是的,这羽鸽子的父亲在欧洲著名赛事波城赛中获过奖。”迈克修搔着头皮道:“哦,我说丁博士怎么忽然锐不可挡了,原来是用我们欧洲的鸽子打败了我们。”
第四日中午,丁一凡又有一羽鸽子归来,到了下午,迈克修与玛尔斯才各有一羽鸽子归来。颁奖结束后,迈克修拎着照相机来丁一凡家给几只鸽子拍了相片,轮到那羽灰鸽时,他道:“丁博士,你能不能把这羽鸽子让给我,价钱你定。”在场的人吃惊极了,一个外国人,还是鸽会的会长要买丁一凡的鸽子,太不可思议了。
丁一凡也暗吃一惊,他早已察觉到迈克修喜欢这羽灰鸽,但他做梦也没成想他会买它的。迈克修见他沉吟,以为是在考虑价钱,他道:“我出一百块钱,丁博士,你看如何?”丁一凡笑着道:“迈克修先生,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的。”迈克修的脸顿时红了,扭转头便要走。丁一凡一把拉住他道:“迈克修先生慢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迈克修黑着脸道:“丁博士还有何指教?”丁一凡道:“对于朋友,我从不谈钱,既是先生喜欢,我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先生吧,望迈克修先生笑纳。”迈克修孩子般地蹦起来道:“真的?”丁一凡:“那有什么假,仕杰,准备笼子,给迈克修先生把鸽子装好。”
这一日,荣城鸽会召开了理事会,迈克修提议由丁一凡出任荣城鸽会这一届的会长。丁一凡原以为反对最强烈的应该是玛尔斯,谁知,那玛尔斯却第一个站起来表示同意,他道:“丁博士的鸽子是一流的,我现在服他了,我没意见。”其余几个理事见玛尔斯、迈克修都同意,大家便鼓掌通过了。会后,玛尔斯道:“丁博士,恭喜你,你让我佩服,不过,我还会与你比试的,咱们下一次比赛再见。”丁一凡握了握他的手,由衷地道:“谢谢你,玛尔斯先生。”
何娜接连来了三封信,从信的邮戳上看,两封来自重庆,一封则是上海,她只知道朱秀云一家都死了,并不知道丁一凡已经成家,第三封信中还附了一份西南大学的聘书。丁一凡徘徊着,他自己也清楚,能被西南大学聘为教授并不是件易事,再者,他在荣城实在是无事可做。若说走,也不容易,一是红玉身子笨重,不便行走;二则是如何带走那些个鸽子;再者,他在信中也看到了何娜浓浓的情意,带不带红玉走呢?不带走放不下心,带去了又要面对怎样的尴尬呢?
夜光如水,如水的夜色里,丁一凡辗转难眠,去与留的问题令他心烦意乱,身旁的红玉也似没睡塌实,呼吸很重。丁一凡披了衣裳来到外边,夜很凉,清冷的月色下,一切都清晰可见。他在园子里一圈一圈地转着。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红玉出现在那里,皎洁的月光下,她亮晶晶的眼睛内充满了凄苦的味道。丁一凡忙过去把自己的衣裳给她披上道:“玉儿,你怎么起来了?”红玉把脸扭到一边,肩膀抽搐着道:“一凡,你若是真想走,就去吧,其实你们在一起才般配的,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看你每日心思不定的样子,我的心很疼呀!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孩子的。”
丁一凡愣了片刻,摩挲着红玉的头发道:“傻孩子,你胡乱说些什么?”红玉转过脸,两串晶莹的泪珠挂在腮前,她道:“一凡,你别责怪我偷看了你的信,我早就在刘看护那里知道了你与何小姐的事了,如今她已从欧洲回来。我知道她也是十二分地爱你的,若不是隔着朱小姐,你们也许早就成了一对夫妻了。你记着那个风雪天的夜晚吗?你说你要我嫁给你,我听了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但我没说话。我知道自己不配,我也想过你将来也许会后悔的,我更怕将来再失掉你。你知道,一个人若是从坏日子往好过最容易不过,若是让他从好日子往坏过,他会受不了的。我也是从大家里出来的,见过他们衰落时的样子,荣家四老爷就是承受不了而上吊的。”丁一凡的眼睛酸了,他把脸贴在红玉的脸上道:“玉儿,我的好玉儿,回去吧,别说这些了,我不走。”红玉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今儿个不想走了,可过了今天或者明天,你又要后悔了。去吧,我不想让我喜欢的男人终日消沉在这样的生活里。再说,咱们这个家的花消很大,又没有银钱的进项,坐吃山空呀!”丁一凡道:“我可以重操旧业,接着开诊所。”红玉眼睛一亮,随后又一点点暗下来。
丁一凡操办诊所当中,抽空给何娜写了一封信,信中一方面感谢何娜的好意,另一方面说自己业已成家,妻子待产,无法南下。因有几件事情的耽搁,他的信压在书房迟迟地没有发出去。忙过那段时间,丁一凡拿了信正准备出门邮寄,李妈拿着一封信进来道:“少爷,你的信。”丁一凡见没有邮戳,忙问:“是谁送来的?”李妈道:“一个下人,让我务必交到你的手中。”丁一凡拆开信,只有两句话:“丁一凡,你瞒得我好苦!我走了,永远地走了。”落款是一个伤心人。丁一凡立刻知道是何娜来了,他胡乱把信塞到抽屉里,冲出门外叫了车直奔火车站。进到站里,一辆南下的列车徐徐启动,丁一凡追随着列车奔跑着,呼喊着,列车越来越快,渐渐出了车站。何娜其实已经看到了丁一凡,她定定地望着那个奔跑的身影,两行清泪缓缓滴落在胸前。及到列车开走那一刻,丁一凡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只有何娜一人。
荣城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里沦陷的,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枪炮声也不密集。西区没有战事,只有一发炮弹落在了它的边缘,震耳欲聋的响声震碎了丁一凡家的一块玻璃,炮声将过,屋子里传出小孩嘹亮的啼哭声。
红玉生了,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