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远到极致
1
这是一个躁动的年代,美籍华人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引发了大兴安岭熊熊烈火。烈火犹如脱缰的野马,狂奔二十五日,将一百万公顷的土地践踏于它的铁蹄之下。不久,辽宁本溪女工关广梅租赁了八家国营副食店,成绩太大,于是有人站出来问:“这是姓社还是姓资?”《经济日报》为此展开讨论,标题为《再也不能藏着掖着装着看不见》。
转年,摇滚歌星崔健的一曲《一无所有》风靡大江南北。而此时的文坛也在变化,王朔、徐星、刘索拉、顾城等辞去原职成为个体户,以文谋生。这一年,作家王朔有六部作品改编成电影,给一无所有的自己许多奖励。同年还有两个人非常得意,1月23日,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红高粱》夺得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一路飘红。另一个人就是棋圣聂卫平在连续三届的中日擂台赛上将大刀砍向了鬼子的头。这三届擂台赛上,作为主帅的聂卫平每届均是以一敌三,九战九胜,大快人心。
再过一年,因胡耀邦的去世,北京街头出现了悼念活动,随后出现了绝食、戒严。
这些变化对鸽界的影响微乎其微,但荣城乃至全国的鸽子都越放越远了。没有突破五百公里比赛的鸽会在冲击五百公里;没有拿下一千公里比赛的鸽会在攻关一千公里;而没有突破一千五百公里以上级别的鸽会更是在不断地努力着。所有鸽友们的心目中都认为,能飞更远的鸽子才是好鸽子。
在鸽友们这样的认知标准下,短距离、中距离的比赛在某些时候就不像是在比赛,而更像是在给长距离与超长距离做铺垫,更有些鸽友把中短距离的比赛戏称为高级训放。一只五百公里的冠军鸽抵不上一只一千公里的归巢鸽;一只一千公里的冠军鸽远不如一只两千公里的迟归鸽。于是,鸽友们手中的鸽子也在加紧时间进化着自己,那些短距离的快速鸽在不知不觉中被淘汰着。
此时的台湾从陆翔转向海翔,他们的地方实在是太憋屈了,不到海里放又能怎样。当鸽友们听说台湾的鸽子比赛最多也不过三、四百公里时,都觉得好笑,因为三四百公里的比赛对于他们来讲,只能算是训练,他们恨不得有机会去台湾跟那个小岛上的同族见个高低。
就在这年,荣城这个全国鸽界的老大哥凭借着自己超强的实力,正酝酿着一场远得不可想象的比赛——空距三千三百公里。全国鸽友的目光很快都聚集到荣城以及它周边地区,并从这里瞄向了新疆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哈瓦石。
鸽界也很有意思,随着比赛距程的逐步变远,总有新的“鸽星”不断出现。李冬平有一羽绰号“黑金刚”的黑色雄鸽,这羽赛鸽每次出赛几乎从不空手而归,在参加哈瓦石的比赛前曾获得西北赛线一千公里第九,一千五百公里第三,两千公里第八。最为难得的是,此鸽在出征哈瓦石之前,参加了一次南线一千二百公里的比赛,并在比赛中带伤凯旋归返,获得第六。
南线的放飞是荣城近几年才兴起的,别看距程没有西北赛线远,但归巢难度相当的大,有好些西北赛线两千公里的归巢鸽往往在南线比赛的七八百公里就迷失了。
“黑金刚”南线归返第八天,李冬平忽然作出一个让丁昊翔都意想不到的决定——让黑将军出征哈瓦石。许多鸽友都来劝阻,李冬平只是对来劝阻的鸽友微微一笑,不作任何解释。丁昊翔也觉得把黑金刚放飞哈瓦石实在是在冒险。它实在是太优秀了,再说刚刚带伤从南线回归,接着就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鸽子能不能适应得了?如果飞失,损失太大了,因为这羽鸽子不仅是一羽优秀的赛鸽,还是一羽难得的种鸽。就在去年,它仅有的一双儿女在不足一岁的情况下在两千公里比赛中飞返。但当他看到李冬平的眼神时,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李冬平明白丁昊翔意思,他说:“昊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在冒险?”
丁昊翔沉吟了片刻说:“我在底下也听到些议论,好像没有几个鸽友准备拿他们最优秀的赛鸽参加哈瓦石的比赛,因为风险确实太大了。你想想,到目前为止,我们荣城最远距离的放飞是两千四百公里,而归巢率还不足百分之八,而相对成熟的两千公里比赛的归巢率也不过百分之十五,这次可是三千三百公里的比赛呀!”
李冬平没有做声。
比赛临近了,几个香港鸽友来到了荣城,他们看过李冬平的“黑金刚”后,爱不释手,其中的一个鸽友当场开出了六万块钱的天价。当时,李冬平的工资是每月七百六十块钱,而这七百六十块钱养活着全家五口人还有节余。
在场的荣城鸽友听到六万块钱后,几乎都被震得目瞪口呆。李冬平愣了很久,轻轻地抚摸着“黑金刚”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羽毛悠悠道:“钱总有花完的时候,我这一生可能再也育不出一羽像它一样的鸽子了,如果不让它参加这次比赛,我会后悔一辈子。”
时隔不久,一个泰国华侨来到荣城,他曾经与丁昊翔的父亲丁一凡是旧交,因而便找到了丁昊翔。在丁昊翔的引见下,他见到了李冬平的“黑金刚”。老人抓到鸽子那一刻,手颤抖了,当他听说李冬平拒绝了六万块钱的诱惑后,只说了一句:“你是一个真正的玩主!”
老人走后不久,“黑金刚”再一次踏上了哈瓦石的征程。
就在全国鸽友都在议论这次比赛的时候,李冬平病倒了,并很快被确诊为淋巴癌晚期。看着日渐憔悴的李冬平,丁昊翔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每天都要抽点时间去医院看看他。每次去医院,李冬平的第一句话肯定是问:“有没有回来的鸽子?”丁昊翔总是在摇头。
哈瓦石放飞的第三十七天,丁昊翔忽然接到鸽会的电话,说有鸽子回来。他匆匆赶到鸽会,那里早已经聚集着几十个鸽友。他们见丁昊翔来了,忙给他让开一条路。踏进鸽会的门里,丁昊翔一时愣在了当地,他看见了荣思浓。
一个裁判把一羽身材修长的红鸽子递到了丁昊翔的手里。鸽子看上去很大,抓到手里飘轻,骨架结实厚重,羽毛光滑。丁昊翔的心砰砰地跳着,虽然鸽子不是他的,他也为这羽归来的鸽子激动不已。他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着鸽子的眼睛,紫红的面砂呈颗粒状排列,眼志金黄宽阔,内线扣清晰可见,犹如荷叶的边缘。轻轻拉开鸽子的羽条,看到了羽条上颜色暗淡的几个字:“绝处逢生”,他又打开鸽子的尾羽,几个阿拉伯数字出现了。验过鸽子,他对一个裁判说:“马上给省体委打电话,让他们派裁判过来再验一遍。”他的话无疑是肯定了这是荣城第一羽归巢鸽。
当天下午,省体委的裁判组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荣城,他们细致地查验后,裁判组分成两拨,一拨把鸽子带到离荣思浓家五公里远的地方放飞,另一拨在荣思浓的家里等待。当那红色雄鸽威武地落到荣思浓的鸽棚上梳理羽毛时,在场的人们发出了欢呼声。
哈瓦石的冠军产生了。
当天傍晚,丁昊翔兴冲冲地来到医院。李冬平看到他的样子,虚弱地说:“谁飞了冠军?是不是张长海?”丁昊翔悠悠道:“是荣思浓。”李冬平缓缓说:“都一样,这几年,张长海一直是在替荣思浓放鸽子,就连荣思浓的会员证都是我给办的。昊翔,你别埋怨我瞒着你做这些事情,我是怕你伤心。荣思浓获奖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真的,那个女人实在不简单。你可能不知道,大前年,荟城连续两年的两千公里冠亚军都是被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大款买走,那人就是荣思浓。前年,我的两千公里四名被张长海买走了,这鸽子就是‘黑金刚’同父异母的哥哥。我知道他不是给自己买的,也知道这真正买鸽子的人就是荣思浓。”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我当时犹豫了很长时间,知道如果把那鸽子卖给她,她势必会如虎添翼,也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怕你我就都不是她的对手了。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荣城鸽界应该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流才对,因而就卖了。卖的时候,我特意跟长海说,你给我讲实话,这鸽子是不是替你的表姐荣思浓买的?长海起先还不肯说。我说,你要是不跟我讲实话,永远也别想得到这里的鸽子。长海说,冬平哥,你让我怎么说,你想我能有那么多的钱买你这鸽子吗?”
说到这里,李冬平停顿了一下。
丁昊翔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说:“冬平,你是不是以为我还在恨荣思浓?唉,其实你错了,虽然她对我家已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但有时细细思谋,即便没有她,我的家庭也会在那场运动中受到冲击,她只不过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自从前年丽丽出车祸后,我看开了很多的事情,真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爱也罢,恨也罢,又何苦呢?”说到这里,丁昊翔的眼睛湿润了。
李冬平直了直身子,丁昊翔将床上的枕头和被子叠到一起掖在他的身后说:“丽丽去世后,我死的心都有了。冬平,不知道你信不信命?我现在是相信命了。我在整理丽丽的东西时,看到了她的一些日记,她一直瞒着我梳理胜南与荣思浓的关系,就在她去世前,胜男基本已经接受了荣思浓。好女人啊!我丁昊翔没有那福气。”
2
李冬平的病越来越重了,连续的化疗让他吃不进任何东西,头发也掉了许多。一个雨后的傍晚,丁昊翔刚刚下班,看到李冬平的女儿李楠正在他家的门前转悠,见到丁昊翔,她扑上来哭着说:“丁叔叔,你快去医院劝劝我爸爸吧,他从昨天早上就拒绝化疗和输液,非吵闹着要回家,谁说都不行。”丁昊翔在前几天就从医院的大夫那里得知,冬平就怕连十天都挺不住了。他拍了拍李楠的肩膀忙喊住自己的司机,与李楠上了车,司机说:“丁厂长,我们去哪里?”丁昊翔说:“荣城医院!”
到了医院,丁昊翔三步跨作两步上了楼,推开病房的门,里面正乱着。李冬平连着两次拔掉了输液的针头,他妻子正与大夫商量着把他固定在床上输液。看到丁昊翔,李冬平的嘴唇动了动。丁昊翔凑到他的床前,听到他在说:“昊翔,我那‘黑金刚’就要回来了,求求你,把我带回家,我想再看一看我的鸽子,再让我享受一下等待鸽子归巢时的快乐吧。昊翔,求求你了,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
丁昊翔转身时,李冬平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丁昊翔轻轻说:“冬平,你先放开我,我给你安排。”李冬平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几丝亮晶晶的光。丁昊翔把李冬平的妻子与大夫叫到了门外小声说:“嫂子,冬平的病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就是个时间问题,我看还是让他回一趟家,就别让他带着遗憾走了。”
李冬平的妻子哽咽着说:“昊翔,那你就看着安排吧。”
听到他们的话,管床大夫说:“他不能离开医院,如果你们要强行带他走,后果自负!”
丁昊翔看了他一眼对李楠说:“你下去把叔叔的司机叫上来。”然后他又对李冬平的儿子李强说:“你去院办把轮椅推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去扶李冬平时,李冬平摇了摇头说:“不用那东西,你们扶着我就行。”李楠和李强去看丁昊翔,丁昊翔强笑着说:“冬平,别逞强,还是坐轮椅吧。”李冬平用力摇了摇头。
一行人回到李冬平的家,太阳已经偏西了。
李冬平说:“小强、小楠,扶爸爸上屋顶,昊翔,你把我的鸽子都放出来让它们飞一飞吧。”两个孩子看着丁昊翔没有动,李冬平忽然恼了:“你们没听到我的话!”丁昊翔对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夕阳下,大片的鸽子在空中盘旋。鸽群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李冬平双眼迷离,夕阳的照射下,他的脸上有了几抹奇异的红晕,也显出了几丝淡淡的生机。慢慢地,夕阳犹如一个红色的血球,一点点向西边坠了下去,李冬平脸上的光彩缓缓消退着。鸽群已经不见了踪迹,两行清泪溢出了他的眼眶,他慢慢地说:“昊翔,前几天,有几个西北的鸽友来看我,他们说,咱们的鸽子回归的途中首先是要冲出四百公里沙漠,那是一片死亡地带,一滴水都没有。他们还说,在沙漠的边缘见到咱们的鸽子直接从天空中冲到滚开的锅里去喝水被烫死……即便个别鸽子侥幸冲出沙漠,又要面对天上的鹰鹞。尤其是鹞子,比鹰还可怕,它们往往是成对出击,联手捕获猎物,能够在它们爪下逃生的鸽子更是少之又少。”
丁昊翔没说话,他也听西北的鸽友打电话说,沙漠这边的驻军哨口观察过飞过的鸽子,个个都扇动几下翅膀,再滑行一段,非常得疲惫。他原本对那些话似信非信,可人家后来还说出了鸽子翅膀上的暗记,准确无误,这不由得他不相信了。
夕阳已经完全掉在了远处那一片片屋脊的下边,李冬平的鸽群盘旋着落下来。丁昊翔说:“冬平,我们下去吧,上面风大。”李冬平梦呓般地凝视着西北说:“回来了,回来了,我的‘黑金刚’回来了,你看,就在那边。”
丁昊翔的嗓子有些发紧。
就在这时,西北的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一羽鸽子,那鸽子飞得很低,翅膀扇动的频率很快。丁昊翔以为那是一羽迷失了家的鸽子,所以没大理会,依旧劝着李冬平下房。
李冬平的眼睛直了,他颤抖着说:“昊翔,真是‘黑金刚’。”他的话音未落,那鸽子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了他们身前。李冬平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几粒花生说:“老黑,过来,过来。”那鸽子歪着头瞧了瞧这边,便一溜小跑来到了李冬平的身前。李冬平蹲下身子摊开手,鸽子开始啄食他掌心的花生。
看着它吃过花生,李冬平颤巍巍地抓起鸽子,慢慢拉开它的羽条,“绝处逢生”的字样立刻映入了丁昊翔的眼睛。
奇迹出现了,“黑金刚”终于在主人的期盼中历尽千辛万险回到了自己的家。
第二天下午,李冬平离开了他心爱的鸽子,也离开了所有的亲人,永远地走了。
七日后,李冬平葬在了荣城北面的土山下,当第一锹土落入墓穴时,天空中出现了鸽群,那鸽群很是奇怪,一直围绕着土山盘旋。在鸽群转弯的时候,嗡嗡的鸽哨声变得凄凉起来。一个送葬的鸽友忽然说:“是冬平的鸽子!”听得那声音,众人抬起头,鸽群一次次低空掠过头顶,似有落下来的意图。连续几次,一羽黑色的雄鸽带头落在了山顶。不知谁喊了一声:“看,是冬平的黑金刚!”
丁昊翔眯着眼睛注视着山顶上的鸽子,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喃喃道:“鸽子是有灵性的,鸽子是有灵性的……”
一辆白色的小车无声地停在了公路上,一个戴着黑墨镜的女人无声地走过来,加入到送葬的人群中。听到人们的议论,她也把目光投向了山顶的鸽子。土一锹一锹地飞扬着,一个生命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沉寂到了地下,消失在新鲜的泥土中。
3
晨起伴鸽飞,日落伴鸽眠,朝朝暮暮。
丁昊翔在纸上写完这几句话,不由得痴在那里。同一时刻,荣思浓正与张长海商量:“长海,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李冬平的黑金刚给我买回来?”张长海吃惊地说:“表姐,那鸽子在参加哈瓦石比赛前就值六万块钱,你说你给人家多少钱?”荣思浓说:“你看八万块钱怎么样?”
张长海说:“表姐,是不是有点浪费,前年你刚刚把黑金刚的哥哥买回来,怎么又想买它了?”
荣思浓说:“这几年,我断断续续买了不下十几羽两千公里的获奖鸽,但真正好用的也不是很多。我也不瞒你,这次的哈瓦石冠军正是黑金刚的哥哥与我家红鸽子育出。你说黑金刚与它哥哥相比,哪个更优秀?”张长海说:“那还用说?当然是黑金刚优秀了,它的哥哥只获过一次奖,而黑金刚最少获过六次奖,听说还育出两羽两千公里的归巢鸽。”荣思浓长叹了一声说:“这些并不是我要买它的主要原因。”
“那为什么要买?”张长海说。
“那天你也参加李冬平的葬礼了,你难道没看到那鸽子给主人送葬吗?那场面太让我感动了,我一定要拥有这羽鸽子。”荣思浓说,“从商业的角度看,哈瓦石比赛到现在才回来两羽鸽子,我的手里如果同时拥有冠亚军,会产生何等的影响啊!你再想一想,黑金刚在外面的名头根本就不是我那冠军能比得了的,它在参加哈瓦石之前的价值是六万块钱,那它的子女与后代又该值多少钱?你记着,投入与产出是成正比的。”
张长海说:“现在盯那鸽子的人很多,大家都认为这鸽子会回到丁昊翔的手里。”
荣思浓说:“你错了,虽然盯那鸽子的人很多,但我估摸着,在荣城内能出八万块钱的人还没有。至于丁昊翔,我太了解了,他不会把那鸽子弄到自己手里的。我听人说,李冬平这场病的花销相当大了,据说欠下了将近两万块钱的外债,再者,也没听说李冬平的家人喜欢鸽子,所以,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必须早下手才是。”
张长海说:“那我试试吧。”
事情很是出乎张长海的意料,李冬平的家人根本就不晓得黑金刚的价值。在买鸽子时,李冬平的老婆打发女儿去找丁昊翔。见他们去找丁昊翔,张长海的心里犯开了嘀咕,李冬平的家人还好糊弄,照现在的情形看,他们还不清楚这鸽子的价值,可丁昊翔太清楚这鸽子能卖多少钱了。他的心里虽说着急,但又不能说什么,等了快一个小时,李楠满脸是汗地回来说:“丁叔叔出差刚走。”
张长海心道,天助我也。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他的嘴里却说:“嫂子,你看这样吧,也别等昊翔了,我出五万块钱。”
李冬平的老婆似没大听清楚张长海的话,她有些结巴地说:“多、多少?买几个?”张长海说:“五万,只买一个。”听到五万块钱,李楠也吃惊不小,虽然她前段时间在听丁叔叔与爸爸闲聊中得知有个香港人出六万块钱买这鸽子,但那仅仅是听说,远没有现在震撼。她知道妈妈是经不起这个价钱的诱惑的,为了进一步确认这鸽子的价钱,李楠说:“张叔叔,不对吧,我那些日子听丁叔叔他们谈论起那黑鸽子,说有个香港人给到了六万块钱。你不是趁着我爸爸去世、丁叔叔出差骗我们吧。”
张长海有些尴尬地说:“那不是香港人吗,那香港人还能再来吗?”
李楠继续试探说:“你走吧,你走吧,我们不卖,就算要卖也要等丁叔叔回来再说。”
李冬平老婆的心砰砰地跳着,五万块钱买一只鸽子,就算那鸽子是用金子做的也不值那些钱,她斥责道:“李楠,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张长海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嫂子,你看在荣城能出五万块钱买一个鸽子的有几个?这种机会错过了去哪里再找。再说冬平也不在了,要是那鸽子有个闪失,五万块钱说没就没了,常言说,家有万贯,长毛的不算,我看这么吧,我出六万块钱,把你家所有的鸽子都买下来。”
听到六万块钱,李冬平的老婆张大的嘴久久没能合拢,她暗自盘算,丈夫病后,外面欠了两万多的饥荒,光从丁昊翔手里就借了一万多,如果丁昊翔回来,他要是要这鸽子,她能不给吗?那时,她连一分钱都得不到。想到这里,她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价钱。”
听到她妈的话,李楠一甩袖子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张长海一路小跑着去给荣思浓报信,荣思浓得到消息后非常高兴,她说:“长海,我们不能那么做人,那样的话,鸽界的朋友会说我们趁火打劫。这样吧,我现在就去银行支六万块钱,只要黑金刚与它的一对子女。”张长海说:“表姐,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李冬平的鸽棚内有将近八十羽鸽子,光两千公里的奖鸽就有三羽,就算便宜一点出手,他剩下的鸽子也值三、四万块钱,钱是不是烧手呀!你要是不要,把剩下的鸽子都给我,我卖完后分一半钱给你。”
荣思浓坚决地说:“不行!”
当天下午,荣思浓从李冬平家里抓回了鸽子。
十天后,丁昊翔回到家,猛然发现自己放哈瓦石的鸽子不知何时归来了一羽,拿着鸽子来到鸽会,才知道这十天里又有两羽鸽子归巢,他的鸽子获得了第五。在鸽会闲聊时,一个鸽友问:“丁老师,冬平的鸽子怎么卖得那么奇怪?先是荣思浓花六万块钱把黑金刚家族全部买走,后来,剩下的鸽子就便宜了,有奖状、奖杯的也不过几百块钱,没奖杯、奖状的几十块钱就卖了。”丁昊翔一愣,说:“什么?冬平的鸽子卖了?”那鸽友也很意外,“你不知道?这两天,好多人都去冬平家买鸽子,听说还有不少外地人。”
丁昊翔坐不住了,他匆匆来到了李冬平的家。
李冬平的家里有好几个人,田红兵正拿着一羽鸽子与李冬平的老婆讨价还价,看到丁昊翔,两人愣了片刻后,田红兵说:“好了,就按你说的价钱。”丁昊翔瞧了瞧田红兵小笼子里的鸽子说:“嫂子,这些鸽子多少钱卖的?”李冬平的老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昊翔,你看冬平去了后,拖下一大堆饥荒,我就自作主张把他的鸽子卖了,这几个鸽子给了一千块钱。”
丁昊翔从笼子里一一抓过鸽子看了一遍说:“这几羽鸽子最少也要给三千块钱,你能买就买,不能买就放下。”
田红兵又急又恼地说:“丁昊翔,你算干啥的?你凭什么给定价钱?”
丁昊翔冷冷地说:“我不算是干什么的?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糊弄冬平媳妇。再说了,你自己看看你手里的鸽子,就比我更清楚了。”这时,李楠兄妹同时回来了,当李楠看到田红兵手里的鸽子后,生气地对她妈说:“妈,谁让你卖那些戴两个脚环的鸽子的,那是丁叔叔的鸽子,你没看到那脚环上有丁叔叔的名字吗?你今天卖了几个?”
李冬平的老婆喏喏道:“他们非要买这几个,我、我被他们缠不过,就抓了出来。”田红兵知道今天肯定是买不走这几个鸽子了,气呼呼地说:“不卖就拉倒,我还不稀罕呢,走,我们走。”说着话,他领着几个人出了院子。
几个人刚出去,黄爱国领着三个外地人走了进来,看到丁昊翔,黄爱国说:“这应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一个大胡子男人上前说:“您是丁昊翔老师吧?”丁昊翔点点头说:“你们是……”大胡子男人说:“我们是内蒙人,有人托我们捎一封信给您,我也不知道找的对不对。”丁昊翔接过信,打开信封,一行娟秀的小字出现在眼前。
昊翔表哥你好:
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我是荣星星,你的小表妹。给你去信也是因为从一本鸽子书上看到你的名字的缘故。我当时想这个人应该就是你,恰好我们家的邻居要去荣城买鸽子,就托他把这封信给你捎去。
离开荣城快三十年了,真想再回去看看。跟你说说我家里的情况吧,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早些年就去世了。去年,我家里出了一起车祸,我的丈夫也死了,只剩下一个残疾的儿子和一个待业在家的女儿,可能是天意吧,我爸爸打小就喜欢鸽子,这孩子也是。自从失去一只胳膊后,沉迷得更深了,常常在梦中都念叨鸽子。
那日,我在整理他的房间时,见他在读一本鸽子书,还听他嘟囔着说,要是能够得到一羽丁系赛鸽就太好了。后来,我还听他在梦中说起丁系赛鸽。我当时想,一定要给儿子买上一只半只什么丁系赛鸽。跟邻居大胡子一打听,才知道丁系赛鸽不光贵,一般人还买不到。于是,我就翻开儿子的书想看一看这丁系赛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隐隐地我还觉得丁系赛鸽应该是你们家的。从书上看到你的名字后,我就有了给你去封信的想法,但我又没有你那里的确切地址,就耽搁下来。
前两日,我听儿子说,隔壁的大胡子他们商量着要去荣城买鸽子,就托他们把这信给你捎去了,随信还给你带了一千块钱,表哥,别嫌少,这是我最大的能力了。
表妹:荣星星
1990年7月28日
看罢那信,丁昊翔愣了很久,他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他的父母死后不久,听说舅舅荣仕杰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潜逃,后来,他又悄悄把家里的人都接走了,再后来就没有任何音信。
大胡子看到他的表情,知道人是找对了,他说:“您是不是信里要找的人?”丁昊翔点了点头说:“他们过得怎么样?”大胡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那个大嫂下岗了,儿子顶替他爸爸的工作后在福利厂上班,女儿待业,一家子过得挺难。”
丁昊翔说:“你们是来这里买鸽子的?”
大胡子点点头。
丁昊翔说:“那你们准备买些什么样的鸽子?”
大胡子说:“最好能买几个丁系赛鸽,但听你们这里的人说丁系赛鸽很难买到,即便是买到了,一般也不是出自丁昊翔的手。”
丁昊翔对李冬平的老婆说:“嫂子,把冬平剩下的鸽子都卖给他们吧。”
李冬平的老婆本来就有点愧对丁昊翔,再者,除去那几个戴两个脚环的鸽子外,剩下的鸽子也卖不了几个钱,就是有人来看鸽子,也是盯着那几个戴两个脚环的鸽子,而戴两个脚环的鸽子又都属于丁昊翔,于是,她顺水推舟地说:“昊翔,你就做主吧。”
大胡子疑惑地摇着头说:“我们要买丁系赛鸽。”
一旁的黄爱国忍不住插言道:“你眼前的人就是丁系赛鸽的主人。”大胡子吃了一惊,尴尬地笑着说:“这才是……这才是骑着驴找驴。”
丁昊翔对李冬平的儿子李强说:“小强,去把鸽子都抓出来。”李强进到鸽棚把所剩无几的鸽子都抓到了一个大笼子里。丁昊翔数了数,一共十八羽,他从笼子里挑出两羽鸽子后说:“我喜欢把话说在明处,这里有六羽鸽子是我的,它们都戴着我的私人脚环,你们来的是三个人,每人送一羽,其余的三羽给我表妹的儿子带回去。”
大胡子说:“您的鸽子我们都清楚,可这些鸽子又是谁的呢?回去,我们总得给朋友一个交代吧。”
黄爱国眼巴巴地看着丁昊翔把自己的那六羽鸽子装进了另一个小笼,听到大胡子的话,他没好气地说:“你们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就丁哥送给你们的那几羽鸽子,我们这里的人都得不到。这家鸽子的主人是李冬平,听说过吗?”
三个人中的一个睁大眼睛说:“就是一只鸽子六万块钱都没卖的李冬平吗?”
黄爱国哼了一声。
另一个有些为难地说:“我们、我们带的钱好像……”
丁昊翔低沉地说:“你们看着给吧,如果冬平在世的话,有些鸽子你们买不到。”
大胡子说:“丁老师,我们手里总共有一万二千块,您看行吗?”
黄爱国说:“一万两千块连丁哥送给你们的那几只都买不来。”
丁昊翔瞧了瞧李冬平的老婆。
李冬平的老婆很机灵,忙说:“昊翔,你不用看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做主就是了。”
丁昊翔说:“你们把钱给嫂子就是了。”
三个人掏出钱凑了凑,递给李冬平的老婆。李冬平的老婆攥着那沓钱推让着说:“昊翔,还是你留着吧。”
丁昊翔摇了摇头说:“嫂子,你收着吧,留着给强子娶媳妇。”
李冬平的老婆讪讪地收起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