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爱和真爱
黄跃进是在职工体检时查出的毛病。
老婆塔娜是在黄跃进复检时才知道黄跃进得的是癌症。
黄跃进爱鸽子,塔娜有洁癖,俩人为了那点鸽子整整斗争了十年。他们的女儿乌云十岁那年,塔娜下了最后通牒,让黄跃进在鸽子与她和女儿之间作出选择。
黄跃进爱塔娜,更爱女儿乌云,可他也离不开自己的鸽子。这绝不是鱼与熊掌之间的选择。他也知道塔娜确实不喜欢鸽子,更嫌他养在窗外脏。
那时,房改将将开始,黄跃进住的还是以前宿舍楼改成的住宅,厨房和卧室之间隔着一条黑洞洞的走廊。若按他的资历,一年后就有可能分到一套福利房。他本想再拖一年,可塔娜动了真格的,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人要是真急了还真能想出办法来。
单位里吵吵要房改,可真正信的人并不多,尤其像黄跃进这个岁数的人。好容易快熬到自己了,还弄出个房改,得自己掏钱买房子住,他们当然越发不平衡。
年底时,单位分房出现了两种形式:一种是纯福利房,另一种是个人掏一万块钱的集资款。黄跃进前边还排着四个人,若是按照每年两套福利房算计,他还需等待两年。
由于塔娜的缘故,黄跃进东拼西凑地硬是借出一万多块钱。可能是老天有眼,临到交钱,只剩下一个六楼,还是三居室的干部房。黄跃进又喜又忧,喜的是楼层和房子面积,愁的是这钱又差了三千多块。
塔娜当然不是真想跟黄跃进离婚,她见黄跃进难到这里,也很着急。情急下,回了趟牧区,逼着她爸爸卖了一群羊,才凑够了那个数。
房子是真宽敞,黄跃进在房顶上搭了一个简易的鸽棚,这鸽子总算又养了下来。
因为购买集资房的人不用将旧房交回,黄跃进将那房子出租后的租房款还够买鸽粮。两年后,房价上升,黄跃进把那房子卖了一万两千块钱,将自己的饥荒全部打清。
他的这几步棋走得相当经典,同事朋友谈起来总要问:“你他妈是怎么想出来这么高明的步儿?”黄跃进嘿嘿一笑说:“鸽子把我逼的。”大家不信,都怀疑是塔娜的主意。
鸽子上了房顶,房子又换成了大的,还没花一分钱。黄跃进自然得意,每逢塔娜对他的鸽子有所微词时,他便说:“要不是那些毛毛团,你能白住这么大的房子!”
自从上了房顶,黄跃进的成绩还有所提高,家里渐渐多了几个奖杯。让黄跃进自豪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乌云的工作也是因鸽子解决。乌云大学毕业后在家里待了一年,为了她的工作,他和塔娜没少花钱,可就是没结果。有那么一天,黄跃进跟他挺要好的小鸽友尕子闲聊时说到了这事。
尕子二十将出头,新养鸽子不久,黄跃进没少支援他鸽子。他当时也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别的意思。尕子说:“我回去给你问问我舅舅,看他能不能帮帮你。”黄跃进根本就没把尕子的话当回事。过了两天,尕子给他打电话说让乌云把简历送到新港公司人事部。黄跃进依旧没当回事,回家随口跟乌云说了声。乌云晓得那个公司很难进,一个小小的鸽友哪能办这么大的事,还没花钱,她压根儿就没去。又隔了一天,尕子再次打电话问黄跃进:“乌云怎还没给人家送去呢,人家等着呢,快点!”
放下电话,塔娜问他:“啥事?”黄跃进就把这事说了一便。听完后,塔娜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乌云去送简历。乌云正感冒,她觉得根本就没戏的事,还要跑那么远,说什么也不去。塔娜说不动姑娘,就逼着黄跃进跟她一起去。
结果,乌云的工作就那么简单地解决了。后来,黄跃进才知道尕子的舅舅是那里一把手。
就在去年,黄跃进的鸽子还破天荒地赢了五千块钱。即便是如此,塔娜也从来都没进过他的鸽棚。
黄跃进的身体一天天差下来,塔娜为了照顾他也提前从单位内退。就是病成那个样子,黄跃进还在侍弄鸽子。每当黄跃进上房,塔娜的心就悬着。她多次劝他:“别养了,等你病好了再养。”赶着黄跃进身体不大难受时,他不言语;可遇到他身体难受的时候,偶尔还要发脾气。塔娜见劝不动丈夫,只好一天两次地陪着他上房。上了房顶,她才发现丈夫的鸽棚整整有四间,他每清理一次就需一个小时。而每次上到房顶,丈夫的心情就特别好,偶尔还哼两句。
日子一天天过去,已经结婚的乌云因爸爸的病常回家,但逢到早上和下午,家里一般都没人,她以为父母亲在外面溜达。有那么一天,她来得有点晚,见爸爸、妈妈一前一后地从房顶上下来。这时,她才知道妈妈是陪爸爸在房上侍弄鸽子。
黄跃进的身体越来越糟,他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但他从来不跟女儿和妻子提这些。鸽棚的活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塔娜的营生。塔娜不喜欢鸽子,更讨厌里面沸沸扬扬的羽毛和气味,她心烦得厉害,甚至想甩耙子,可每当她看到黄跃进痴迷、热切、专注的眼神,心又慢慢平静下来。
她渐渐从铲鸽棚、喂鸽子过渡到给幼鸽套脚环、填药、注水。最后,连去鸽会交鸽子也成了她的工作。鸽笼很沉,她自己弄不下来,于是女婿和尕子便成了帮手。有那么几次,女婿心急,毛手毛脚的,塔娜还说过他。
被丈母娘说了,女婿自然要跟乌云嘟囔:“你还说你妈不喜欢鸽子呢,她呀,比你爸还喜欢!我现在都弄不清楚他们两个是谁在养鸽子!”乌云也很纳闷,搞不清楚她妈怎转了性儿。
黄跃进没有什么名种,但他的鸽子很实用,尤其是塔娜帮助他管理鸽棚后,成绩非但没有回落,反倒是越飞越好。将将结束的秋赛中,他一举夺下当年特比环的冠亚军,赢得一万块钱的奖金。
比赛结束不久,黄跃进再次住进医院。弥留之际,他拉着塔娜的手说:“那年,咱们家要是不搬,我还要养鸽子,你真能跟我离婚?”塔娜的眼圈红了,她强笑着说:“你说呢?”黄跃进的脸上漾出了笑意,他对旁边擦拭眼睛的乌云说:“傻孩子,你们一直在瞒着我,怕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瞒着我,我也在瞒着你们!”塔娜哇地哭了,乌云急走两步出了病房,跑到住院处的大门口嚎啕大哭,直到老公哽咽着来劝她。
黄跃进走了。
办理完他的后事,塔娜忽然对尕子说:“今天,你把你黄叔的鸽子都拿走吧!”在场的人都愣了,乌云说:“妈、妈,你不是喜欢吗?你要是弄不过来,我让他帮你,喜欢就养着吧。”尕子也说:“婶,我也过来帮你。”
塔娜注视着天空中滑过的鸽群悠悠道:“你们都以为我转性儿了,其实你们都错了。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鸽子,包括现在。我是挂念那个养鸽子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