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想你
整天都阴沉沉的。傍黑的时候,夕阳撕裂了西边一团稍显单薄的云,将数道犹如利剑般的金光插向大地。
十二岁的桑根觉得大地在流血,血光飞溅到天上,乌云才红了。逢到秋雨连绵的时候,酸楚、伤感总会溢满他的心,心里装不下的时候,就会从眼睛里挤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天气,八岁的桑根甩开奶奶的手拼命地追着一辆渐渐远去的长途车。妈妈的头探出车窗外挥舞着头巾喊:“桑根,回去吧,听奶奶的话,妈妈和你爸爸出去给你挣钱……”
还是这样一个天气,妈妈扯着他的手说:“桑根,听表姨和表姨夫的话,妈妈给你去挣钱。”桑根的眼泪滴答滴答地砸在脚面上,爸爸再也不会用他那粗糙的手摩挲自己的脑袋;他再也听不到奶奶吆喝他回家吃饭那尾音拖得很长的调子。
院子里很静,表姨夫纂着根细绳小心地躲在墙角,绳子的另一端连在屋顶那个大铁笼子的门上。门又窄又长,像一张巨大的嘴。一只灰色的鸽子盯着笼子里的水壶在笼外团团转着。终于,转到了门口,它几乎是小跑着进去一头攮进水壶。喀哒一声,巨嘴合拢,表姨夫哼着歌爬上了屋顶。鸽子见到他,猛然飞起,在笼内乱撞。表姨夫凌空一把抄住鸽子,抠了抠鸽子脚上的环,然后又拉开翅膀瞧了瞧说:“桑根,把凉房的笼子拿过来。”
桑根默默地拿出笼子,表姨夫抓着鸽子下来嘟囔:“肯定是一羽公棚比赛的鸽子。”他把鸽子塞进那破烂的笼子后说:“你一会儿把土豆削了,把米饭焖上,千万别糊了!我去二毛家的电脑上查一查是哪家公棚的鸽子。”
“哐啷”一声,大门关上。
同一时刻,天宇公棚内人山人海,他们三五成群地在谈论着比赛,谈论着鸽子,谈论着公棚。观摩大厅里更是嘈杂,宽大的液晶显示屏挂在大厅的正中,上面的画面不断变换,草原、鸽车、穿白大褂的裁判,以及鸽子喷涌而出的镜头。
四十多岁的老秦正和几个朋友闲聊,一个说:“这场比赛绝对有难度,你看看,都快七个小时了。”另一个说:“秦总,你那个118号可没少押钱呀,这天气,机会大了。”老秦笑着说:“天上飞的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再过二十分钟不来,那钱就打了水漂了。”
笼子里的鸽子很安静,眼神也怯怯的,桑根总觉得那眼神像他。他稍稍有个动作,鸽子便很惊恐,仿佛也是他平时的举动。桑根瞧着它说:“小鸽子,你真可怜,你也知道这里不是你的家,你想家吗?我知道你想家,我也知道你想妈妈。我也想妈妈,真的。我跟你说,我爸爸死了,我奶奶也死了,表姨一家对我不好,我不敢跟妈妈说,说了,她会哭。我怕妈妈伤心。总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好离开这里。”
说着说着,桑根哭了。
他从笼子里抓出鸽子,将那柔软的胸脯贴在自己的脸上呜咽着絮叨:“小鸽子,我已经没有家了,你有家,你想回家是吗?我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你能不能给我妈捎个口信?告诉我妈妈,我想她,我真的好想她。哦,对了,我写个纸条,一会儿,你带给我妈妈。”桑根放下鸽子,跑回屋里,找出小表妹的红笔,又从表姨那边找来一根细窄的布条,写了几个字:妈妈,我想你。写完后,还有空地方,他又把妈妈的电话号码补了上去。
再次出来,他灵巧地将布条用胶带纸粘在鸽子那个红色的环上。粘的时候,他看到了118的字样。他捧着鸽子来到后边的高坡上,再次将鸽子在脸上贴了贴说:“小鸽子,快点飞吧,千万别回来。你要是回来,我表姨夫不是卖了你,就会杀了你的。记着,要告诉我妈妈,我想她。”
鸽子飞了起来,很笨拙的样子,腿上的布条有点长了。
天宇公棚有些混乱,鸽友们开始骂大街:“这他妈怎放的,三千多羽鸽子,就回来两个。”
“都九个小时了,冠军亚军肯定是假的!”
“不太像,飞冠军的那人我认得,是个小鸽友,连一毛钱都没押。”
“这个老板也太不负责了,什么天气都开笼!”
老秦也很着急,他不时看看表,又看看雾糟糟的天。旁边的朋友说:“完了,今天可能就这两只鸽子了。”另一个说:“也说不上,没准儿还有回来的。”
“又来了一只,快看!”
说话工夫,鸽子落下,它停在踏板上梳理着羽毛。
鸽棚内响起急促的哨声,鸽子啄了啄腿上的布条,犹豫着走向入口。
“假的,腿上有布条!”
“肯定是假的,你看这鸽子的状态,它像飞过五百公里吗!”
人群躁动中,鸽子跳了进去,大屏幕上的字幕瞬间便显示出来。老秦激动地说:“是我的118,我的回来了。”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里。
“假鸽子,公棚作弊!”
“操他妈妈,这鸽子通押着,忒过分了!”
“把鸽子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鸽棚里的几个裁判交替看着鸽子。观摩大厅里的鸽友都涌到了铁栅栏的前边。
鸽子被装到小笼内提出来展示。那小笼子将将落地,不知是谁将一块石头投向了液晶屏幕,喀嚓一声,屏幕碎了。人群呼喊着挤倒了单薄的铁栅栏,阻拦他们的几个工作人员在撕扯中落荒而逃。装鸽子的小笼子翻了,几只脚将它踢到一边,更多的脚加了进来。笼子的门开了,鸽子不知被谁踢出了很远。
警笛声由远而近。
愤怒的人群被制止后,草坪上的那只鸽子微弱地睁了睁眼,仿佛是想看清这个世界,然后,抽搐了一下,不再动了。
一个人冲进了草坪,他跪在地上捧起鸽子一动不动,两行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滑下。
桑根也跪在院子里,表姨夫愤怒到极点,他狠很地骂:妈了个逼的!老子好容易弄到个来钱的东西,你他妈给放了,我让你放!我让你放!”他一脚一脚踹着桑根,面目狰狞。桑根的泪水早已经流干,他紧咬着嘴唇,冷冷地瞪着眼前那男人,一句话都不说。
那男人被桑根瞧得后背发凉,他嘟囔着:“你个养不熟的蒙古狼,赶紧给我滚!”桑根站起来,推开大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拍卖现场。
拍卖师在拍最后一羽鸽子。他举着一个衬有红布的托盘走下颁奖台,托盘上是一羽死去多时的鸽子。他在场里一言不发地转了一圈后回到台上,略带嘶哑地说:“现场朋友大多都应该知道这羽鸽子,是我们这些所谓爱鸽子的人杀害了它,它的成绩也被取消,原因是不干胶片破损。很多朋友都怀疑它是一羽假鸽子,大屏幕,播放!”凄恻的音乐响起,拍卖师背后的投影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妈妈,我想你。
拍卖师喊:“朋友们,你们有孩子吗?你们爱自己的孩子吗?是这个孩子放了这羽鸽子,但这个孩子被车撞了,他的妈妈在医院陪他,没有能够来我们这个拍卖现场。”说到这里,拍卖师的声音哽咽了,他说:“秦、秦总说了,这、这羽鸽子的归属权是那孩子!要求起拍价一万元。另外,门口有一个箱子,大家走的时候,可以给这孩子、给这个留守的孩子献上你们一点微薄的爱心!”
“一万!”“一万五!”“两万!”这时,拍卖师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后说:“对不起,天宇公棚的老总将将打来电话,他五万块钱收购这羽鸽子,还有没有加价的?”
老秦慢慢举起了号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