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开门
黑子和福平是光着屁股长大的朋友,又都喜欢鸽子,他们结婚前几乎是秤不离砣。
俩人真正起棚的鸽子是同一羽墨雨点砂眼雄鸽。
那年,福平的工资是七十四块,黑子比他低半级,只有六十九块。因为工资都要交给父母,俩人基本等于穷光蛋。他们也只能在鸽市里划拉些自以为是的好鸽子。
福平好读书,黑子认死理,俩人常因种鸽的肌肉、羽条、眼睛争得面红耳赤,有时甚至是不欢而散。在垃圾堆里刨弄了几年,俩人的成绩是大哥莫说二哥,谁也不怎的。
好读书的福平率先醒悟,他跟黑子商量:“咱俩能不能把窝里所有的鸽子都清理掉,然后从公棚里拍两只好的。”黑子虽说认死理,但他又不傻,欣然同意。
秋天,黑子的三十羽鸽子卖了二百四十块钱;福平的二十八羽鸽子卖了二百三十五块钱。俩人勉强凑了五百块钱去了公棚。那时,鸽子的起拍价是三百块,他们手里的钱也就够拍一个。偏这两个意见还不统一,黑子喜欢漂亮眼睛的鸽子,福平只认成绩和血统都好的鸽子。好容易达成一致,鸽子就不知道需要几个五百块钱了。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一个月后,福平忽然给黑子打来电话让他带钱过去。黑子想问他干啥,那边却急匆匆地挂掉了电话。黑子拿了钱下楼发动摩托一溜烟来到福平家。
福平早就等在路口。
福平说:“快走!”黑子说:“急急忙忙地干啥去?”福平说:“咱俩那天看中的那个墨雨点雄鸽飞了回去,那个教练要四百块钱。”黑子问:“你怎跟他联系上的?”福平说:“我师傅跟他以前是邻居,也可能是我们跟那鸽子有缘分。”
“我记得那鸽子的主人是赤峰人,他自己花一千四百块钱把鸽子拍回去又打了复赛。”黑子疑惑:“赤峰离咱们这儿将近七百公里,怎么能回来,纯属胡扯!”
福平说:“怎么不可能,听那教练说,这鸽子在六百公里的复赛中获得十六名。公棚放鸽子的方向也是那边,就差不到一百公里,当然能回去。”
那天,俩人将口袋里的钱花得一干二净。他们不仅买回了那个墨雨点雄鸽,黑子还死皮赖脸地花三十块钱买了一羽迟归的红眼皮灰雌。临走,教练又推荐给福平冠军得主的一羽红色绛雌。
转年春天,福平先将墨雨点雄配绛雌,孵出八羽幼鸽。其中五羽红鸽,一羽墨雨点,还有两羽灰鸽。黑子不喜欢红鸽子,他把那三羽鸽子带回了家。
隔了几天,他跟福平商量,要用墨雨点雄鸽配他买的那羽红眼皮灰雌。福平觉得那么配对不理想,但知道说服不了黑子,就让他拿了回去。这次配对只孵出四羽鸽子,他们都没想到这对鸽子居然孵出一羽麒麟花。
福平觉着黑子那雌鸽绝对是一羽杂杂交的鸽子,只拿走一羽浅斑。
秋天比赛,福平的两羽绛鸽在三百公里比赛中同时飞返,获得了九名和十四名。黑子的成绩没有福平耀眼,但他的一羽黑雄,分别在三百、四百、五百公里中都进了有效名次,不过是偏后而已。
这是他们养鸽生涯中最灿烂的一个赛季。
转年春天,黑子那羽麒麟花大发神威,一举夺得了区赛三关鸽王亚军,但它的那三个兄妹在二百公里以内都丢了。福平越发觉得黑子那灰雌不行,成天念叨那鸽子的不是。听得久了,黑子也慢慢认可了福平的观点,那灰雌渐渐淡出他的视线成了保姆鸽。
日子一天天过去,福平和黑子先后结婚。
婚后的福平在工作时把脚砸伤,在家休了半年后做起了买卖。也可能是运气不好,他做啥赔啥,房子卖了,老婆也跟他离了婚。最艰难那段日子,他每天都要到黑子家混饭吃。
时间长了,黑子媳妇就对福平有了看法,对他不冷不热。某日,福平朝黑子借钱,黑子说:“还是安分地上班吧,不要妄想了。如果你真的有啥急事,我可以帮你筹措钱;若是借钱做买卖,一分都没有!”
福平急需要钱,可他实在没地方借了。朋友、亲戚见了他都绕着走。犹豫了几天,他一咬牙决定卖鸽子。他硬着头皮找黑子商量:“我把我放在你家里的鸽子都卖了。”
黑子知他缺钱,点点头说:“可以。”
福平说:“我说的鸽子中包括那墨雨点雄鸽。”
黑子坚决地说:“那不行!那么好的鸽子,给我们立了多少功,卖了再去哪找?再说,那鸽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福平相当不高兴,他说:“黑子,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你不借我钱,我没啥说的,可这鸽子还有我一半的股子呢,凭啥你就说了算……”
黑子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福平说得没错,鸽子也有人家的一半呀。他虽不舍得那鸽子,但他了解福平,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他绝对不会卖鸽子。
晚上,黑子辗转了半宿。
次日,他决定卖鸽子。他将放出话,买主便登门。因为这墨雨点雄鸽的子孙非常发挥,来看鸽子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出价的人并没有几个。福平急了,狠心把自己的那些鸽子和墨雨点雄以三千块钱的价格处理给了一个鸽友。
轮到付钱,那鸽友说他只有两千八。福平咬咬牙说,两千八就两千八!说那话时,黑子见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那鸽友抓鸽子时,黑子的心忽悠了一下,他忽然说:“三千,少一分都不卖!”
鸽子最终没有卖掉。
福平对黑子的成见又深了一层。
鸽子没卖,黑子的心里却不安起来。他从别人口里得知,福平急着用四千块钱。他真想帮他,但没法跟媳妇提。思来想去,他背着媳妇从父母那里借了四千块钱。
他给福平钱时说:“鸽子替你卖了,四千块。”说着话,他把钱递给福平。接了钱的福平数出两千块扔给黑子。
黑子把钱塞到他手里说:“这两千算我借你的。”
三年后,福平开始发达,又起棚养起了鸽子。
黑子的单位效益越来越差,他利用业余时间用他的摩托车载客。某日,福平开车路过一个路口,猛然看到了很落魄的黑子。他忽然记起自己借人家的两千块钱还没还。
于是,把车靠了过去,摇下车窗喊:“黑子!”黑子见到他,显得很高兴,他上前说:“福平,你真发了,我还以为他们是胡说。”福平面无表情地从钱夹中抽出一沓钱在车窗上甩了甩说:“这是那年借你的钱。”
黑子的笑容凝固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
福平见他没动,不耐道:“只多不少!拿着,我还有事呢。”
黑子默默地接过钱。
福平正要发动车子,黑子说:“你等一等。”福平歪头瞧着他。黑子从那沓钱里数出两千后,将剩余的钱又递给福平说:“听他们说你又养鸽子了,你那年的鸽子还都在,想拿的话,随时去我家。看到你有今天,我替你高兴。”
福平愣了。
这时,有人喊:“两轮!”黑子回头,从车把上摘下伤痕累累的头盔,跨上摩托甩给他一个笑脸,载人离去。
重新养鸽子的福平并非顺风顺水,成绩也不理想。偶尔去鸽会,老鸽友会跟他提到黑子,但他从不接茬。接下来的两年,黑子的成绩越来越好,尤其是在五百公里以上的比赛。
福平是一茬接一茬地引进,可成绩总是飘忽不定。
一个下午,福平无聊,又去了鸽会。还没进门,就听到里边的鸽友在议论黑子。一个说:“这黑子真有一套,就那么几只鸽子起的家,也没见他再引进几个,居然在公棚飞了个鸽王冠军!”
另一个说:“手里有货,哪能不飞呢?”
“有货?不见得。”
“他那朋友福平买了几年鸽子,你看他的成绩,唉!”
“人家福平也不错,公棚里飞过前三名。”
“什么不错,他年年引进,那么多的钱砸进去,就算扔到水里也有个动静。可黑子呢,就那程咬金的三板斧,不也风光这么多年。听说这冠军是他那墨雨点雄鸽的儿子所出。”
“说那没用,那鸽子决赛后被别人拍去参加了复赛,黑子就没弄到几个钱。”
“明天公棚拍卖复赛的鸽子,你说黑子能不能拍回那鸽子?”
“想啥呢,三关鸽王冠军,最少也一万块钱以上,黑子哪有钱。外财不富命穷人!”
“玩鸽子讲缘分,当年黑子要听福平的话真把那墨雨点雄鸽卖掉,估计就不会有他的今天。那福平也不讲究,他没钱那会儿,黑子帮过他多少?听说他起家的那四千块钱都是黑子父母的棺材板钱。”
“人他妈一辈子能交几个真心朋友!这就又如同养鸽子,你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几个真正好的鸽子,得到了必须珍惜才对。“
福平悄然离去。
次日,他早早地来到拍卖现场,在鸽王冠军的笼子前徘徊了很久。居然是一羽红眼皮的麒麟花雌,长相刁钻,活力四射。尤其是那紫罗兰的眼睛,犹如熠熠发光的宝石。
福平知道黑子最喜欢这样的眼睛。
看完鸽子,他静静地坐在拍卖大厅的角落呆呆出神。黑子来了,手里提着那个破旧的头盔,他在鸽王冠军的笼子前转悠了很久。福平将把脸转到一边,就听到有人喊:“黑子,赶紧送我回去了吧。”
黑子答应着,一边走一边还在回头看那鸽子。
终于拍到了那羽鸽子,当价钱叫到一万四的时候,福平举起了号牌。付完钱,福平一刻都没有停留,提着鸽子走了出去。
车到一个路口,遇到红灯。福平瞧着三条不同方向的路,忽然悟道:目的地可能只有一个,但通往目的地的路就太多了。
绿灯亮起,福平的车子驶向了黑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