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鸽子的人
马玉琛
他在山脊梁和沟底走了三天三夜,才到老树林边。离野兽出没、人迹罕至的老山还有两天一夜的路程。每天,他都看到一只鸽子朝那儿飞。莫非那儿是天堂?他摸摸干粮袋,玉米砣砣早没了,空布袋像老山羊的瘪奶头。他想坐下来歇歇,或者打个呼噜。屁股刚沾到石板上又跳起来,石板硬得像铁,冷得像冰块。娘的,走吧!他拐向横满荆棘的羊肠小道。脚板一挨地就钻心地疼。
小伙子从怀里拿出归巢证在他眼前晃。归巢证像块磁铁,有力地吸引着他。他像个看见喷香喷香的葱花拌油面的饿鬼,涎水溢流。“哦哦,老哥,能叫我瞧一眼吗?”
“好说好说,不过瞧一眼得五毛钱。”
“天神,五毛!看两钟头电影才二毛五,还尽是漂亮脸蛋子。”他接过来看。真个的,盖着圆圆的红印印,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上海放玉门的超远程归巢鸽!天天,这神物,比人还有本事,能从火车跑三天三夜的地方飞回家!可我,活了三十五年还不知道本省的边边在那搭哩。唉,真真地白活半生!
“咋说?这个数!”小伙子伸出三个指头一晃,又变成五个指头,再一晃。
“老哥,能不能……”
“算了算了,难成交。出不起水,还想耍好东西哩。”小伙子一把夺回归巢证,扭过头向围观的人夸起了自己的鸽子。
他咬咬牙,鼓的劲足可以把舌根咬断。终于,他掏出一直用一只手紧攥着的那叠钞票,数了一遍,又倒着数一遍,才十分不情愿地递到小伙子眼前:“这可是我的家当啊!”
小伙子收起钱。“够意思!想捞钱就得摊本。你算算,一窝蛋五张(一张十元),一对儿子一打,一年少说生八对,要不了三年,你老兄就发财了。万元户!养鸽专业户!等你的鸽子放北京、放上海归来,带上它们往档子上一走,跟这阵一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威风得你,嗨,难得的好买卖!”
他提了鸽笼,挤出人群,复又挤进人群。“老哥,归巢证!”
“好说好说,再加个五元。”
牛拉了,还在乎个桩!心虽这么想,手却不利索,像撕身上皮一样从怀里撕出五元钱来,换过那张竞翔归巢证。
肚子饿了,耐着。车费没了,步行。
又走了整整一天。路走尽了,天也黑了。他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坐下来,眺望黑沉沉的天空。云缝里偶尔露出一线星光,像希望。
鞋底磨透了,钻进许多沙子,像栽了芒刺,扎得他直想哭爹喊妈。喊也没有用,爹妈真在的话也听不到。他扔掉没了底的破袜子,撕掉外衣口袋裹住脚。
此刻,他才体会到口渴肚饥是什么滋昧。疼痛咬咬牙还能耐住,但从空布袋似的胃里发出的恐慌和痉挛却实在受不了。他真想在山坡的草地上不停地打滚。嗓子着了火,在冒烟。用舌尖舔嘴唇,越舔越疼。
蓦地,他听到一种声音,像佛门敲响的拯救生灵的钟声。那是溪水漫出石缝,跑了一段路又从空中跌落到乱石子窝里的声音。他猛地跳起来。
怪石的夹缝里生满了荆棘槐、刺猬草,拉着牵着不让他朝前走。他每一用力,手脚就被划出一道血印,衣服就发出嘶嘶的裂声。他在乱石和灌木丛中走一阵爬一阵。
终于,不远处的小石沟里出现了一线亮光,一闪一闪,像富家女丢失的银项链。他扑过去伏在溪水边咕嘟咕嘟喝起来,想一气把这条溪喝干。
他抹抹和蓐草一般般蓬乱的胡须,舒服地平躺在浅草里做着古怪的梦。梦见那只鸽子栖息在那座山峰上,看见他就咕咕叫着飞落到他的肩头,跟他亲热。他睁开眼,在幽远的天空寻觅,在诸多突兀的峰峦间寻找那座峰。他看到了那座峰,但峰顶未见有鸽子,只是当空有一颗不很亮的星。
天呐,那是给我指路的星!
他背着鸽子笼,悠哉游哉地从城里回到山脚下的家。他早就忘了自己一路上紧过三回裤带。
他没有回来以前,妻子在村口老皂荚树下的大石头上,朝通往城里的路那头瞭望了三回,都没看见他的人影。这阵儿,她正焦急得在灶房里团团转呢。饭,在锅里,她添过三回柴了。她从灶房出来时,瞧见男人正跨进门槛。
“我的乖乖,我以为你死在城里了。”
嘴虽然损,手脚却麻利。饭菜端上了桌。
他放下鸽笼,掸掸灰坐到桌旁,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似乎上辈子没沾过米面。
“慢点,看噎死了你。”他自顾自地吃个不停,妻子扳过他的肩膀问,“弄了多少钱?”
“啥多少钱?”
“卖啥关子!卖了多少钱?少说也三百吧?”
他不回话,眼睛瞟瞟鸽笼。妻子也顺着他的眼光看。
笼里,亭亭地立着一只鸽子:扁平,修长,蓝汪汪的羽毛紧紧地贴在身上,不时转动的小脑袋上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足胫间套着一个金灿灿的环,上面印着几个外国字母。鸽子俊得像个外国小伙子,它也在打量着新主人和新地方。
妻子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颤抖,且惊且恨地看着男人,哆哆嗦嗦地道:“两人一年的心血,二百斤棉花,一百斤花生,二十斤生姜,两筐鸡蛋,就换回这么个飞毛子货!咹?”妻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抖得更厉害,筷子掉到地上。
“看你那熊样,认得英文字不?真真的洋货,比利时的司达沙。”他显出一副蛮有学问的样子说,并用一只手摸出那张归巢证让妻子看。妻子一巴掌掴到地上去,又一把缴过饭碗,撇到桌那边去,气恨恨地说:
“这东西能当饭吃,你就当着我的面把它吃掉,看能耐几天饥。不?哼,今晚我帮你宰了这鸽子下酒……”
“敢!你宰了鸽子,我就宰了你!”他眼瞪得鸡蛋大,以为妻子真的要宰鸽子。
妻子哭了,后悔嫁了这么个男人,
“又流你那不值钱的尿水水,没出息的货!实话说,凭这张证,一对鸽娃一百,不出三年,有你享的福。”
妻子抹抹泪,问:“真这么值钱?”
“配上咱家那只红毛雌,一年生八、九对,儿子再生孙子,子子孙孙,甭愁钱布袋装不满。”
妻子心眼给说开了,帮男人和泥搬胡基,把鸽舍加大了一倍。他用胶布胶了司达沙翅膀上的八根毛,和红毛雌放到一起,司达沙忽闪着翅膀把红毛雌啄了一顿,猛然一跃而起,侧楞着翅膀想飞到天空去。但没有成功,撞在半墙上掉下来。它不服气地昂头站着,用明亮的桃砂眼望着天空。
每每吃罢饭,他都要在院庭中撒一把食让鸽子吃。然后挪一把躺椅,端一方茶壶,躺椅上一躺,看鸽子在院中走来踱去。司达沙很少啄食,总是扇动翅膀想飞上天去。
“掌柜的,明儿进山砍柴。”他腿弯挨了妻子一脚。
“明儿再说。”他呷口茶,眼睛不离开鸽子。
到了明儿,妻子又催他:“山腰那片地该下种了!”他不好再推辞,拎了半斗黄豆去种。种子撒了一半就收工了。他惦念鸽子,怕飞走,怕被猫叼去。一料产十斗八斗豆粒的土地,他已经看不上眼了,卖不了几个钱。
秋天收获时,妻子可没饶他,一镢头差点开在他的脑门上。“我让你给我躺!”骂着又在满院庭追鸽子,说要宰了下锅。
这还了得!他忙拉住妻子。
“别!唉嗨,到时候给你交钱就是。你没听广播里整天价喊,搞活经济!经济是个啥,还不是钱!”
“广播里咋没说个养鸽专业户哩?就算有,户主也不会是个懒猪!”
“娘们,头发长,见识短!”
“我走,你跟它结婚吧!”妻子指着惊慌失措的司达沙。
“傻蛋,那是只雄!”
午夜已过,山谷黑蒙蒙。岩石、峭壁、矮树丛时隐时露,一条深谷,不宽,两旁是剑劈似的崖壁。深谷横在面前,挡住了去那座山峰的路。他在谷底走了好几个来回,没见到渡桥,也无路绕过去。要是只鸽子,轻轻扑楞扑楞翅膀就能飞到对面崖畔上。
这儿崖与崖相距很近,像一双大手,在很早以前握过。这里是唯一的希望。要站在这边那块突出的岩石上,须下到沟底,沿着不是路的岩坑一步一步爬上来。此刻,他已经爬了上来,手指已经磨出血。
岁月在那块石头上孵出一层厚厚的苔藓。许久没有下雨,不怎么滑。他手抠石缝,脚尖踩着石头的边沿,探出上身把另一只手伸向七、八尺外对过崖畔垂下的一根粗粗的青藤。还相距三、四尺远!
抠岩缝的指蛋儿往外渗血,疼得连心。踩在石沿上那只脚愈来愈麻木,难以支撑。他缩回身子。
一股风把青藤吹得荡过来,他忙去抓。手指尖触上了,他感觉到真真切切。可惜,青藤悠悠自得地荡回去,看得人眼巴巴的。他灰心地缩回头。青藤又荡过来,像故意逗撩他。他又去抓,又没有抓着。娘的,抓不住不算男子汉!他瞅着机会。荡过来了!多来劲的风啊!他拼命一伸手臂,离开了岩石,在空中飞翔。手心是空的,唯有世界在急剧上升。他模糊地意识到:成功从他手下滑走了。——嘭,一声响,像天边滚来一声闷雷,又像地球发生了爆炸。
妻子恨他恨得要死。也难怪,地里的玉米和豆子收成减了大半,棉花荒了杆,花生喂肥了田鼠。鸡蛋呢?他嫌鸡影响鸽子在院中觅食,全捉去卖了。鸡蛋?人家鸡窝拣去吧。他不在乎,觉得那些并不是他的指望。
指望呢?红毛雌倒是生过一窝蛋,有人出价要买去孵,他舍不得,说要留种。司达沙心神不安地和红毛雌轮换着孵,孵了十八天没有出。第二十一天仍然没有出。他摸出蛋对着太阳一照,亮亮的,在耳边一晃荡,噗噗地响。水蛋!一百块没了影星!他眼巴巴地盼着,但红毛雌并没有生第二窝蛋。
一次,司达沙艰难地挣扎着飞到村边的大树上,他怕谁对它开一枪或者打上一弹弓,守财神一般守了半天一夜。司达沙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飞回家。它会回家了!他喂了它,捉在手中看:瘦得可怜。以为有病,拿去看医生,给医生刮了一鼻子:“人都看不过来,还看毛虫?”回到家,他偷着拿谷子喂它。妻子攥着菜刀,横在谷袋前,冲他叫:“再动我一粒谷,我白刀下去,红刀上来!”
男子汉的威风没了踪影。他避开妻子,偷了屋里所有能卖钱的小零小碎到街上换了谷给鸽吃。但司达沙仍不见胖,只肥了红毛雌。每天,司达沙都要站在屋脊上朝那边的天空望很久很久。它对红毛雌很少有感情。
他请一个内行的人看,说鸽子困得太久,这样下去别说产幼鸽,恐怕活也活不了多久。该给它自由!
他提心吊胆地剪开胶布,顺了顺鸽子的羽翅。他想到鸽档子上那个小伙子的话:“这鸽子在野外被鹰击伤过,但它带伤在田野里走了五里路,硬是走回了家。”
他怕……
扑噜噜,司达沙飞离他的手,箭一样射向空中。红毛雌也尾随而去。起先,两只鸽子只是在屋顶盘旋,像留恋又像告别。慢慢地,鸽子折向空中,变成两只黑点。很快,黑点向山那边移去,消失了。天爷!蓝蓝的天空只剩下几片云朵。
他立在院中央,傻眼望着鸽子消逝的地方,那儿有一片云变成了红色,像谁烧了一叠钞票。
妻子自顾自地吃早饭,他一门心思地望着天空。妻子又自顾自地吃午饭,他仍一门心思地望着天空。两个黑点!回来了!两个黑点飞过头顶时,他才看清楚,是两只白鸽子,比云还白。太阳落山了,暮霭弥漫上来。他脖颈疼得厉害,眼睛也酸得厉害。终于,天空有一只小黑点移过来,在头顶盘旋,继而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到屋顶上。红毛雌回来了。
司达沙没有回来!他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整个庭院中充满了沮丧之情。妻子瞟了他一眼,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可怜他。
每天,他都看到一只鸽子在头顶的白云里飞翔。从山那边来,又飞回到那边去。那一定是司达沙!
他偷了锅里的玉米砣砣,悄悄离开了妻子,离开了家。
他身下压着一根被他碰断带下来的干枯的枞树枝。他躺着,摸索着把细枝折成短节节,架成一堆。他掏出贴在胸前的火柴。他不抽烟,但他知道进山人离不得火。火柴被汗和血渗湿了,一盒火柴划到最后一根才划着。火苗一窜一窜跳起来,映亮了浅草和石块,映亮了沟底的小树和崖畔的怪石,烤热了他冻僵的身躯。血缓缓流回到心房去,生命顽强地复活过来。他翻滚几下,稍稍离火堆远点,怕烤坏身子。
他布满伤痕的脸此刻难看极了,也威严极了,刚毅极了。他的眼睛只盯着火堆,红红的火焰,像血在飘舞。
一只狐狸若无其事地走出灌木丛,伸伸懒腰,然后轻松地纵身一跃,在火堆上空划出一道弓形的弧线,灵巧地落到另一边。它半蹲着,朝火堆玩弄着粗壮的尾巴。那双眼睛,好看极了。他没有想到吃掉它,而是想到了他的司达沙,想到司达沙飞走时在屋顶划出的弧线。他从它身上获得了一个飞的启示,这启示打开了一个死死关闭着的大门。他撕开破烂的外套,把脚裹得严严实实。手上和膝盖上的裂缝,比起一颗勃起的男子汉的心来,又算得了什么?他把一块石头搬到刚才摔下来的地方。要死就在石头上死个痛快吧。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又一次攀上原来那块石头的。那条青藤静静地垂在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心有些害怕,手脚有些发软。他想起沟底那块大石头,知道摔下去准会脑浆四溅。嗨!这是男人的心和男人的手脚吗!他内心疯狂得像喷发的火山。心一阵紧缩,一阵剧烈的抽动,朝胳膊腿压出强有力的血液。他一闭眼睛,朝悬在对面的青藤跃去,像扑向另一个世界。那根青藤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
像在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捞到一根吊桶绳,他的手不停地往下滑,快到青藤梢时才停止。
他的身体在坚硬锋利的岩石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当他被弹起的一瞬间,听到裂布似地一声响。一阵剧痛几乎使他眩晕。眩晕就是死!死比肚皮上撕破的口子要厉害得多。
他终于顺藤而上,用双臂抱住一棵碗口粗的柏树干,并凭藉树干站到崖畔上。他有些后怕,但知道自己没有死。脚下的崖壁此刻正低下高傲的头。
他在崖顶坐了整整一天,但没有看见鸽子飞起和落下。他的心又空了,空得像山谷,发出阴森森的回响。
恨死你了!遭鹰击的司达沙!可惜我的良苦用心,全毁在你的两只翅膀上!他没脸回家见妻子,恼恨为啥没有从青藤上脱手摔下去。老天有眼,让鹰击了它。
想起来了,鹰击伤过它,但它带伤走回了家。这回,莫不是又回了家?这生灵,总恋家。眼前,是一片看不透的云雾。
他知道,他不会追寻到那只鸽子,但他这阵儿又不恨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