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姥姥的鸽子情缘
二姥姥过世二十多年了,可我依然时常想起她,她老人家生前的音容笑貌,像电影一样经常浮现在我回忆往事的屏幕上。
人走鸽还在:我从没见过二姥爷
在我出生八个月的时候,我姥姥就因病离开了人世,姥爷会吹唢呐,常年在外卖艺很少回家,儿时的我跟母亲回姥爷家,就把二姥姥当姥姥看待。纳闷的是,打我记事起到二姥姥家,只看到二姥姥和她的儿子盼顺舅舅,看到二姥姥住的房檐下有老多老多的鸽子,看到院子里有一排高高搭起的葡萄架,从没见到过二姥爷是什么样子。后来才知道,二姥姥的婚姻很不幸,刚三十岁出头,二姥爷就跟她离婚了。离婚的缘由是二姥爷进城当了官,要接二姥姥到城里去住,二姥姥离不开故乡、故土,拖延着没去,二姥爷就以此为借口办了离婚手续。二姥姥做梦也没想到,多年的恩爱夫妻就这样分了手。
二姥姥性格温顺,人缘不错,她的遭遇引起村民的愤愤不平和同情,不少村民自愿筹款给她做盘缠,让她找人写一纸诉状带着孩子到城里去告他,更多的人谴责二姥爷喜新厌旧,还有人劝她改嫁。可二姥姥对此采取了以德报怨、息事宁人的态度,她宽宏善良,到这时候还怕坏了二姥爷的前程,坚持一不告状,二不改嫁,三不说二姥爷的坏话,四不让孩子骂他。她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命不好,把忧伤的泪水咽到肚里,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既当娘又当爹,苦苦拉扯着盼顺舅舅一点点长大。她不只一次对盼顺舅舅说:“你爹糊涂,熬着吧,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给我认错的。”
二姥姥干净利落,非常要强,一年到头总是穿着白衬衣,白袜子,而且衬衣和袜子上绝对不留一点污渍;房前屋后室内室外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使人一看到她的住宅,马上就能联想到主人的勤快。也许是爱干净的她感动了爱干净的生灵,她嫁给二姥爷后,随之也“嫁”来了一群不知从哪飞来的鸽子,自此她住的房子深深的房檐下,多了几十个鸽子窝,多了鸽子咕咕浓浓的“聊天”声。这些鸽子每天早晨从宅院呼啦啦展翅飞上天空,在房子上空盘旋几圈后离开家园飞向远方,晚上又呼啦啦飞回在房檐下栖息。良禽择林而栖,这些鸽子来“安营扎寨”,给寻常百姓的农家小院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特别是二姥爷跟她分道扬镳后,它们给二姥姥母子带来的不仅是在村人面前的荣耀,更重要的是增添了新的家庭成员,给孤寂单调的生活带来了吉祥和谐和新的乐趣,使二姥姥那颗破碎的心得到些许修补整合。
铁鸽们:二姥姥对它们稀罕得紧
二姥姥稀罕鸽子稀罕得投入。怕鸽子寄居在自己家里受委屈,她特意找人制作了便于鸽子起飞降落的鸽子网、鸽子架挂在房檐下;怕鸽子饿着,她经常用自家的玉米、麦粒、谷物等给鸽子喂食;怕鸽子冷着热着,她根据季节变化,不断地改善御寒避暑等适合鸽子繁衍生息的条件;还定期检查打扫鸽子区的“内务卫生”,一心一意地为鸽子“办实事”……久而久之,鸽子跟二姥姥成了感情最深的“铁哥们”,她成了受鸽子竭诚欢迎的“指挥官”,最使她欢欣宽慰的是,每天总有几十只落到宅院地面上的“鸽友”们,规规矩矩驯驯服服地接受二姥姥的“阅兵点将”,咕咕浓浓地争相跟二姥姥“对话”“会晤”。它们好像有永远说不完的悄悄话,好像跟亲人倾诉衷肠,娓娓诉说着世间的悲欢冷暖和生活的苦乐酸甜,也好像向心地善良的二姥姥剖露心迹问候示意。还时常有些“淘气”的鸽子,亲昵地飞到她的肩上逗她玩儿,轻轻吻她的手、脸,站在她头顶上撒娇,任二姥姥轻轻拍打抚摸,缠缠绵绵地围拢在二姥姥身边,久久不肯离去。
某日,我忽然心血来潮想逮一只鸽子玩玩,就对盼顺舅舅说了,盼顺舅舅应允了。就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趁鸽子睡了,盼顺舅舅踩着梯子打着手电,偷偷地往房檐下的鸽子窝伸出手要掏的时候,二姥姥出现了,她当即把盼顺舅舅喊下来,先撤掉梯子,然后拉下脸来对他好一顿“撸”。那次二姥姥火气很大,眼窝有点湿,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印象里从没脾气的好人发了脾气。看到盼顺舅舅被“撸”得难堪样,我后悔不该给他惹祸让他代我受过,盼顺舅舅不让我吱声,说是他自己的主意。事情发生后,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只小小的鸽子在二姥姥眼里分量那么重?偶有冒犯,连亲生儿子都照训不误。盼顺舅舅说,他也知道娘平素爱鸽子,但没料到居然爱得这么深。过了些时日,二姥姥气消了,她打开话匣子,说了许多憋屈在心窝子里的话。我们才知道她不让掏鸽子是有心事使然。二姥姥语重心长地说,她不是不开面儿,是鸽子太贴她的心,实在容不得谁去伤害它们。她说她和二姥爷就好比是一对原配的鸽子,二姥爷这只“鸽子”的飞走对她的打击已够惨重,她再也承受不住弱小单薄的生命受伤害,再也容不得房檐下的鸽子像她那样,遭受完整的家庭被拆散的厄运,再飞出去了……
鸽是我的命:全部的爱都倾注在鸽身上
二姥姥宠爱鸽子,视鸽子为心肝宝贝,是因为她熟悉了解它们:鸽子纯真、温顺、善良,安分守己,与世无争;鸽子是“一夫一妻”制,一旦配对就感情专一,形影不离,不像其它家禽那样滥交滥配。鸽子配偶一旦发生意外,另一只会非常伤心,长时间不进食,默默守护着配偶的尸体“致哀”;配偶中一只失踪,另一羽鸽子会焦急惦念出外找寻。鸽子恋家,生疏的地方就是再好也不愿逗留,时刻都想返回“故乡”,若将鸽携之距家千里之外放飞,它都会竭力以最快的速度返归;鸽子重情,对经常照料它的人,会很快与之亲近,并熟记不忘。若伤害它们,它们会寒心,飞出去就不回来了……这一切使二姥姥对鸽子倍有好感,觉得鸽子比人强,尤其是觉得鸽子跟她脾气秉性相通,她的身世处境决定了这辈子跟鸽子有不解之缘,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结发夫妻不如鸽子忠贞于配偶?为什么自己这只从农家院飞出来的“鸽子”,拴不住另一只“鸽子”的心?为什么没招谁惹谁,二姥爷这只“鸽子”却飞走了?留下自己这只失去配偶形单影只的“鸽子”,和一只失去父爱的“鸽崽儿”相依为命……这些问号她找不到满意的答案,只能把全部的爱倾注在栖息于房檐下的那一群鸽子身上。
在我的记忆里,有两件事说明二姥姥对鸽子的感情不亚于自己的亲人,或者说她把鸽子当成了她的孩子。一件是盼顺舅舅长大后在北京参加工作并安了家,一直想把她接到城里去住,这事要是轮上别人的父母巴不得有进京的机会呢,可二姥姥说故土难离,过不惯城里生活,一次次推辞了。就是到北京去几趟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住上三五天就匆匆返回,盼顺舅舅知道她牵挂着乡下的鸽子,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总是无奈地笑笑后由她而去。另一件是母亲在生我两个弟弟和妹妹时,二姥姥都是带着礼物捷足先登去看望,母亲给她包最爱吃的白面肉馅饺子,做大米饭招待她,但每次她都吃不多,都是当天去当天回,无论母亲怎样死求百赖挽留她住下,她都说家里有事婉言谢绝。其实二姥姥所说的“家里有事”,就是心里放不下那群和她朝夕相伴一起生活惯了的鸽子,用二姥姥的话说:“鸽子是她的命,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听不到鸽子的咕咕声,就觉得没着没落的。”
进城病逝:二姥爷归来请罪
人生如梦,岁月如梭,数年后,成家立业有了孩子的我回故乡探亲,打算去看望二姥姥,母亲说她已经病逝了。原来,孝顺的盼顺舅舅后来当了一个大企业的厂长,看二姥姥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仃,自己这边衣食住行条件都很优越,心里怎么也通不过,就和舅母连说带劝硬是把她接到了城里,随之把二姥姥住过的宅院也卖掉了。盼顺舅舅的本意是想让娘进城享享清福,守着儿孙享享天伦之乐,娘进城后什么体力活儿都不让她干。无奈老人福浅命薄,到一个新地儿水土不服,加上缺乏锻炼,把身子骨撂了,由三天两头染小疾到大病缠身。在病危的弥留之际,她还说做梦老梦见鸽子,活着跟鸽子在一起没处够,如果没她了就把骨灰带回去,让骨灰再看看那群鸽子,哪想她的话真的成了遗言,刚过了一年城里人生活,老人就匆匆离去,与世长辞了。
就在那年深秋,盼顺舅舅遵照遗嘱把二姥姥的骨灰送到了老家。那天他来到二姥姥生前居住的宅院,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一片萧条,房子还在,鸽子却没了,院子还在,葡萄架却扒了,昔日人鸽和谐相处、葡萄架高搭的情景已不复存在。
有村民说,打二姥姥走后,房子换了主人,房檐下的鸽子一天比一天少,后来都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人老思乡,不知是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想表达忏悔,还是不愿带着沉重的负罪感走到生命的尽头,事态运转的车轮没有越出二姥姥预言的轨道:三十六年后,已近古稀之年的二姥爷——这只栖息在某大城市的“鸽子”,真的“飞”回来了。在二姥姥的坟前,他百感交集,痛哭流涕地说:“盼顺他娘,我回来看你来了,我对不起你呀,我是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