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鹰都不如
我是个孩子,仅仅是个孩子而已,一个喝着马奶长大的孩子。
父亲说我不像个蒙古人的种,我不凶悍,也不强壮,更主要的是作为一个出了名的鹰匠家庭,我却爱鸽子。鸽子,懦弱的象征,懦弱的中原人的象征——在父亲的眼中。参照物是父亲那只出了名的“清瞳”——一只尾巴翎毛的花纹就像肥美草原的缩略图的雄鹰。我九岁生日聚会上,父亲让我喝马奶酒,那酸辣让我直吐舌头。父亲说我连鹰都不如,火堆一圈坐着的人都哈哈大笑,我的脸已经发烫了,我想已经红了,可没有人注意到,注意到的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马奶酒的杰作。父亲接着说,他家哨姆养的鸽子哪天能比上清瞳,哨姆就能算个男人。
那天晚上母亲发现了我的胳膊上有血痕,父亲笑着说,那小子喝不下酒自己掐的。我用含着泪的眼睛盯着父亲。只有我自己知道那血痕的来历。
我懦弱,但你不能懦弱
我养的鸽子,都是些拥有洁白天使般双翼的鸽子,我开始厌恶它们,厌恶它们的臃肿,它们的懒散,它们那与草原的土地截然不同的洁白。
我去给它们喂食,那几个最肥的一颠一颠地朝蒙古包帐下跑。我抡起父亲搁下的马鞭,朝那片显眼的白一阵狂抽,随着最后一片羽毛的飘落,我扔下了马鞭。我也怀疑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望着那一地纯白,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你们怎么和我一样没用!我移开停滞在鸽棚上的目光,握紧了拳头。
“咕咕咕……”
还有没逃走的?
我一转身,在棚顶发现一只肌肉矫健的鸽子,它的羽毛稍微有些发灰。
我突然想起什么,以前喂食总是把这杂毛给冷淡了的。
我第一次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我让父亲把鸽棚拆了,父亲欣然接受,心想,儿子总算想要养鹰了。天真的我告诉父亲我要继续养鸽子,但只养一只,父亲给我一个巴掌,但我头一次没哭爹喊娘。
旧恨新仇
父亲今天是垂头丧气地回来的。
“那个狗没娘心的萨兀又回来了。”
萨兀是父亲的唯一的哥哥,这个我听妈妈说过。
“他到中原去做生意,”父亲喝了口奶茶顿了顿,“他妈的没想到竟然发了,天知道他用的是什么狗没良心的法子。”父亲看来的确很生气,连用几次不太干净的骂人话。我想怎么会有人,而且是父亲的亲人,会被父亲如此恨之入骨。
第二天,父亲对母亲说他们一家要来。父亲的脸煞白,母亲的脸也煞白。
父亲把家里的几件值钱的马具都收起来了,母亲则去准备马奶酒。在蒙古包里我闻到了羊被子的味道。我只吃过几次,都是在那达慕大会上,我不明白为何要对一个自己痛恨的人准备连贵宾都不一定能得到的待遇。我去问母亲,她摇摇头,让我出去看看父亲的鹰,仔细地看看。我感到莫名其妙。
萨兀来了,一脸横肉,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母亲上去又是倒奶茶,又是摆炒米,只是赔笑,我盘算着上去给那家伙两巴掌。他的马鞭子竟然没放在蒙古包外!这简直是一种侮辱,他不知道这是大忌吗?可父亲母亲都没有说什么,第一次感到那么窝囊。为了分散我的愤怒,我试着看看我的大妈和哥哥。
有其父必有其子,汉人好像有这样的说法。萨兀的儿子,结实得像匹野马,好像上辈子我家欠他债似地锁着眉,看起来比我大一两岁。我不太自在地把袍子往上提了提。无法想象那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就是我的大妈,她打扮得很体面,粉红的长袍向下垂展着,头上包着绿色的头巾。
“那鹰……”萨兀直瞅着我的父亲。
“哦,清瞳就还给你吧。”父亲垂下了头。
母亲分明说过,那是爷爷在临死前托付给父亲的纯种苍鹰。虽我不曾喜欢过它,可它的孤傲毕竟令我羡慕。
我只记得野马是带着蔑笑走出我们家的,萨兀还小声同父亲耳语了一句,父亲又是无奈地点点头。
我会创造奇迹,你能创造奇迹
此后几天都平静,只是不再有清瞳啾啾的叫声,也没有父亲鸣哨的声音。
我试着壮胆问母亲那天萨兀和父亲说了什么,母亲告诉我,七年后,在成人仪式上,那个野马将用清瞳与我的鹰比试,同时,我们还要摔跤,我说用鸽子行吗,母亲说:“只要有恒心,你会创造奇迹,你的鸽子能创造奇迹。”
正是这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开始像父亲一样狠心地训练我的那只鸽子,我唤它作成吉思汗,我相信,这不仅是我对它的爱,更是对它的执着。
父亲对母亲说,咱们认输算了,省得丢人现眼,而母亲说,再等等吧,到时候找个理由敷衍一下就行了,父亲叹了口气。母亲对着在帐后偷望的我投来了我从未接受过的目光。我拔腿向远方跑去。
成吉思汗更黑了,我不担心,我就是因为太白了,才那么懦弱,我每天让它追着我家的羊飞,甚至让它去啄羊,但没有让它去食肉,既然胜利了,为什么还要进一步腐蚀失败者?
我去找村里的小霸王打架——村长的儿子,虽然我不曾打过他,有时成吉思汗会来帮我,却被小霸王打飞,然后我就冲上去,为成吉思汗报仇,然后成吉思汗再来帮我,就这样轮回,小霸王却并不知道他成了我们的训练工具。
“我”是“我”,但我已不是我了
转瞬,我快成人了,真正地成人了。
集会的准备前夕,我看到了野马,依然那么彪悍,可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我不怕他。
父亲准备去和萨兀“协商”,母亲又劝他:“你不是相信机遇吗?事到如今就听天由命吧。”父亲不知道我用鸽子,只知道,我没有找他借鹰,他料定我会自己出来认输,事先回家了。
萨兀在笑。
野马也在笑。
我也在笑,只是意味不同罢了。
决 战
火把点起来了。
驼峰、熊掌、鹿尾、飞龙——这都是母亲告诉我的美食名字,只要我赢了,我会很自在地独吞它们。
清瞳变胖了,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我悲哀,为父亲;我高兴,为成吉思汗。
我放出了成吉思汗,同时野马也甩出了清瞳。
清瞳有利爪,有庞大的身材,而成吉思汗没有,我无法说出这是利还是弊。
我看到了白羽和赤血的混合,我抛出了头巾,这应该不算犯规。
清瞳不费力地把我的头巾撕碎了,那是我戴了多少年的头巾了。
成吉思汗愤怒了,或许是为我的饰物,或许是为自己的尊严,它发疯似地去啄清瞳。
清瞳似乎一愣,那表情和当初小霸王被成吉思汗啄的表情何等相似!
清瞳流血了,我有些心疼。
老巫师突然发话了,他说,当哪一方的鹰先流血,哪一方就输,而这一次,对方是纤弱的鸽子,能把全村的出了名的“飞猎人”啄出血,可见培养人的方法独到,能力超强,胜负显而易见。
…………
轮到我和野马的单挑了,我能听到火把兹兹燃烧的声音,同时可以听到成吉思汗的咕咕声。
我摔,他扑,我拌,他勾——
很模糊的意识。我只知道,“只要有恒心,你会创造奇迹,你的鸽子能创造奇迹。”
…………
生命如鸽
第二天,母亲对我说:“你赢了。”
我问父亲在哪儿,她说去整理鹰架了。
我本想兴奋的,可看到成吉思汗了。它还在无休止地咕咕着。草原上依然一片忙碌的景象。
17岁了,我成人了。
生命不就在于这一次次的冲击与挑战吗?你可以瘦弱,但不可以懦弱;你可以强壮,但不可以狂妄。你或许就不是鹰的命,那何必勉强自己,拖着双翼滑翔呢?作一只鸽子,不一定最洁白,不一定最温顺,但得有骨气,有骨气的生命才算是生命。拼搏,对,拼搏,你毕竟还年轻!
我听到天空长风深情的呼唤,听到草原母亲温柔的歌声。油油的小草散发着清香,那是我熟悉的气味,那是我深爱的家园。
草原从此有了我——哨姆,以及一只名叫成吉思汗的鸽,一只不逊色于鹰的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