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乡下到城里来，说虽然春寒料峭，可我家老屋里的鸽子已早早地飞进飞出，忙得不亦乐乎。犹如一颗细小的石子，落进澄澈平静的河面，定会激起无数深深浅浅的波纹涟漪。父亲的话，叩开了我许多尘封的记忆，使我遽然追忆起许多关于老屋鸽子的故事。离开老屋快二十年了，岁月的流水将许多曾经鲜活滋润的往事冲得如烟如雾，难觅踪影，好多事情回想起来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但我蓦然发现，老屋的鸽子至今依然活泼而美丽地飞翔在我记忆的天空，带着那轻盈俊俏的身姿，还有那亲切熟悉的咕声。

　　　　　
　　
　　记得我们的老屋是相当破旧寒碜的。因年久失修，灰暗的门框和窗棂都已松动，日光也大大咧咧地从屋顶的瓦缝里钻进来，更不用说透风漏雨了。父亲好几次想把房子修一修，但那时候一家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力量来修房子呢。破旧就破旧吧，只要它不倒塌，能够将就住着就成，总比住草棚强。父亲还安慰我们几个孩子说，可别嫌老屋破旧，这世上，许多人连这样破旧的房子还住不上呢。我们也只好装做懂事地点点头，似乎挺满足，不过心里总觉得挺不是滋味的。看到别人家的屋子有坚固厚实的红漆大门，有漂亮簇新的雪白墙壁，气派不凡，我们童年的心里难免有自惭形秽的感觉。惟一让我们感到得意和骄傲的是，破旧的老屋里有鸽子来此安家。每年不论是桃树绽红、柳枝吐绿的时节，还是秋风萧瑟、大雪纷飞的时候，那些鸽子总是不离不弃，它们“咕咕”欢鸣，悠悠飞掠，在老屋里安居、产卵、育雏，给老屋平添了许多生机和乐趣，也给我们童年的心灵增添了许多喜悦和憧憬。屋虽破旧，家虽贫寒，有鸽相伴，不亦幸乎？只是有一点让我们感到纳闷，那就是这些鸽子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们的老屋呢？它们为什么不到那些漂亮的屋子里去住窝？难道它们没看出我们的老屋破旧不堪、我们家的境况异常贫寒？不过，纳闷归纳闷，我们的心里委实阳光灿烂。

　　望着鸽子在老屋里每天进进出出地飞个不停，最感欣慰的其实要数父亲。句亲是一位1940年参加革命的老战士，可是在那时却成了有罪之人，历尽屈辱磨难。父亲后来经常说，那时候，虽说日子过得艰难，种地拾柴手头拮据，可心里的痛苦却更加沉重。多年蒙受不白之冤，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更令人寒心的是，亲朋故友都疏远了他，与他断绝了往来，将他视若路人甚至仇人，落井下石。他仿佛跋涉在无边无际的荒漠中，灰心沮丧，苟延残喘，四顾茫茫，满怀凄怆。然而，老屋的鸽子始终心未变，情未移，没有抛弃我们，依然快乐地飞来飞去，依然在梁上的窝里栖息繁育，将我们的老屋当成它们安宁的家。看着鸽子飞，听着鸽子唱，心里头就觉得宽慰，感到亮敞。他觉得这些鸽子仿佛通人性似的，它们似乎知道这个出身贫穷人家、从军三十多年的老兵不是坏人。想到这些，他心里的伤痛也就减轻了许多，他眼中的泪水也就不再那么浑浊。老屋里的鸽子，年复一年地温暖着父亲那颗苍凉的心，声声鸽鸣悄悄地抚慰着父亲心中那累累的伤痕。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这份朴实真挚的情感更显得弥足珍贵，常把父亲感动得潸然泪下。所以，父亲说：“这些鸽子，可真是咱们的患难之交！”
　　
　　就是这些善良的鸽子，差一点就从我们的老屋里消失，弄得我们大大地担惊受怕了一回。那一年初夏，有一个傍晚，残阳如血，生产队里的一伙人手持长长的竹竿，凶神恶煞一般冲进我家，不由分说就把屋梁上的鸽子窝捣了个稀烂，数只刚孵出来的鸽子——光滑粉嫩的小肉团，从高处猛地摔下，顿时血肉模糊，一片狼籍。我们几个孩子吓得手脚冰凉，哇哇大哭，瞧着地上惨死的小鸽子，心里装满了墨墨的恐惧。天快黑时，父亲从地里回来，放下农具，慌忙走进屋内，慢慢地蹲下，怔怔地瞅着地上血泠泠的小鸽子，脸色灰黑，浑身瑟瑟发抖，半晌都没吭声。晚归的数只老鸽子发现它们的巢没有了，它们的小鸽子也不见了，在屋里惊惶失措地乱飞，发出凄厉的哀鸣。那天晚上，父亲饭也没吃，水也没喝，闷声不响地枯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一直坐到半夜。此后的两天，无家可归的鸽子断断续续地在老屋里惨叫飞掠，然后就绝望地不知飞到何处去了。老屋顿时变得异样的荒凉和沉寂。我们吵着要父亲去找那伙人讲理，要他们赔我们的鸽子。父亲用那满是老茧的手，颤悠悠地抚摩着我们的脸，眼里噙满了浑浊的泪水，怅然凝望着天上的灰云，过了许久才凄然苦笑道：讲理也得看世道，人在落难的时候是无理可讲的。说完，一滴泪水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冰冷的。第二年，我们的老屋不见鸽子的踪影。燕子倒是飞了过几只，晃一晃，选择高堂大屋做窝走了。我们心里都空落落的，失魂落魄一样难受。我们觉得鸽子大约再也不会来老屋了。

　　经历了那次血腥的灾难之后，它们肯定伤心得彻底绝望了。那些天，我好几次做梦都流着眼泪呼喊鸽子。父亲铁灰着面孔，胡子长得像野草也不刮，寡言少语，有时独自闷闷地抽旱烟，一坐就是半天。但他每天一大早就把老屋的门敞开，夜深人静了才把门关上，为的是让鸽子归来时能够不受阻碍地飞进老屋。父亲还要我们别灰心，要相信我们家的鸽子。他说，这些鸽子在咱们家住了那么多年，是咱们的老熟人了，它们会明白，那种残酷的事情绝不是咱们家人干的。父亲这话说了没过几天，果然有两只鸽子飞进了老屋。先是试探性地飞掠，警觉的眼睛到处打量，小心翼翼地转一圈就匆忙飞走，显然是心有余悸。经过数日的观察后，它们觉得确实没有危险了，这才不慌不忙地飞进老屋，衔来树枝铁丝筑窝。老屋里重新传出了愉快的“咕咕”鸽鸣。
　　
　　鸽子重归老屋，我们破涕为笑，心里乐得比过年还要快活。父亲那紧锁的愁眉也舒展开来，露出难得的微笑。他把胡子刮了，人也精神了，仿佛年轻了好多。父亲说，这些鸽子没冤枉咱们，它们是有灵性的，知道咱们是好人。不过，尽管这样，父亲还是觉得内疚，觉得对不起鸽子。他偶尔抬头仰望鸽子窝时那忧伤的神色令我心神不宁。毕竟，我们没能保护好老屋里的鸽子，使它们遭了劫难。对此，父亲始终感到于心有愧。若干年后，父亲被彻底平反，恢复了党籍，成了一名堂堂正正的离休干部，我们家的境遇也改善了许多，终于有能力维修老屋了，可父亲坚持把修屋的时间定在冬天，每天分早饭后、午饭后、晚饭前三个时段开工，为的是不影响鸽子的作息与繁殖。施工的时候，他里里外外转来转去，唠唠叨叨反复叮嘱工匠，惟恐不小心把屋梁上的鸽子窝弄坏。那份严肃认真，让工匠感到大惑不解。
　　
　　花开花落，草青草黄，岁月流逝，世事纷纭。老屋，是极普通的房子；我们，是地道的寻常百姓。可是那些鸽子，年年不离不弃，把老屋当成自己的家，把我们当成可靠的朋友。不管风吹雨打，不管世事变迁。此情此意，令人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