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大人们也都喜欢鸽子,常聚在教堂的塔楼下,指着停落在某一角落的鸽子,说那是一只放路的。大人的眼尖,对教堂塔楼上的鸽子如数家珍,多了一只鸽子他们都能看出来。我的养鸽知识就是在孩提时期,从大人们的言谈话语中慢慢累积起来的。
我家巷子口的尽头处有一个自来水管,附近的居民都在那淘米、洗菜、洗衣服。一条淌水明沟常年污水满是,但总有鸽子飞来喝水,或捡拾落在地上的米粒。大人们总打这些鸽子们的主意,常看见大人们不怀好意地将手背在后面,手里抓着个网子,慢慢踱步到那些喝水的鸽子身后,猛地出手,运气好时还真能扣住鸽子,但大多时候是一地的鸽毛,有时连毛也没有一根,还有时连人带网都栽到水沟里。我们这些小观众免费参观人生栽跟头真人版教科书,也算寓教于乐吧。
虽然那时是赤色天下,但是当时人们在教堂里还算规矩,老人们在教堂的台几上晒太阳;女人们牵着婴儿在教堂的大理石路上教其学步;孩子们在院子里游戏。到了礼拜日,附近的孩子们会规规矩矩地跪在神坛前,等待神父往孩子们的嘴里塞一块糖。
看着教堂里的鸽子飞了一年又一年。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也从小学上了中学。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某日,无数的人们涌到教堂里,一队队穿着黄上衣,腰扎皮带,胳膊上套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呼号着开进教堂。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使教堂里鸽子惊恐地冲上天空,久久盘旋。这是鸽子们最后的盘旋了。
红卫兵用铁锤砸开了教堂厚重的大门,疯狂的人们犹如冲进沙皇冬宫的红军哥萨克。打砸开始了,人们像一贫如洗的农民带着仇恨往富人身上宣泄。人们怀着被压抑、对一切文明、美好事物、美好物品的仇恨,竭尽所能地去进行破坏。
硕大的丝绸窗帘被扯下,人们在上面踩来踩去。砸碎桌椅,人们又用它们去砸碎彩色玻璃窗。一个红卫兵用神甫的摇铃向耶酥像投去,反弹回来,又有人再砸过去。
无数的神像被拉下神坛,运到广场上,无数的圣经书籍堆在神像上。有人爬上尖尖的塔顶,用大绳捆住巨大的汉白玉十字架,在千百人的咆哮声里把它拉下塔顶,砸在地上,响声如一次地震。
惊恐至极的鸽子一次次掠过教堂的上空,又一次次冲向更远的天际。
有人往堆积如山的圣经书籍上浇汽油,火焰随即腾空而起。黑烟在城市的上空盘旋,高达数百米。黑黑的纸的灰烬落在道路上、院落里,数日不息。
天黑的时候,鸽群没有回来。
第二天,鸽群还没回来。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不绣钢十字架又插在了教堂的塔顶,然而,鸽群再也没有回来。
我也早搬离老家的院落几十年了。然而,每每我路过这饱含我童年记忆的教堂,我还总往教堂的塔楼上眺望,我多么希望在教堂高耸的塔顶上,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有一群鸽子在盘旋。
教堂塔顶的鸽子只能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既美好,又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