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鸽人沧桑之潭州鸽事

莫云龙九嶷行险道  老马栈灯下话飞奴

    话说瑶家老者古道热肠，牵着马直将云龙送出村落，才将缰绳交付与他，言道：绕过前面的断魂山时，记住不要走岔道、要依伴着山势走，如两个多时辰能出得此山，上了南夷古道就无凶险了，可沿古道西行，今日断黑前可赶到“古道马栈”。云龙道：谢老人家指点。接过缰绳跃上马背。仨人目送着云龙扬鞭西去，那瑶家大嫂还扬着手在喊，老客，回来时再来哟！

    一路疾行已至断魂山脚，他勒住马头顺着山势缓缓而行，那匹枣骝子显得有些焦燥不安，时前时后不好生行走，云龙甚是不解，心想莫非这马儿也通灵性，知道是送它回家，故如此燥动。又行了一程他猛然省悟，定是枣骝子曾经来过此地，认得路途，要不怎能驮着苦娃子来到双溪镇呢。他赶忙下得马来走到枣骝子跟前，抚着它的长脸说，枣骝子啊！如认得回家的路就上前引路吧。说完他让过一旁，枣红马一声长嘶竟径直朝前疾行，云龙复上马提缰紧跟着它行进，就这样跟着枣骝子顺着山势，时缓时疾的在群山峡谷中绕行，他一心只想尽快走出此山，也无心观看两边景色，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就走出断魂山，跟着枣骝子上了一条古道。云龙暗思，莫非此古道就是通往“古道马栈”的了。他长长的嘘出一口气，走了五天总算无惊无险。此时天色尚早，又跟着枣骝子向西疾又行个多时辰，偶见傍山处也有村落水塘、竹篱茅舍。这时枣红马竟停蹄在道旁一家茅舍前，茅舍外面搭了个凉棚，摆着两张桌子几条板凳，是个路边打尖的伙铺，从里面走出一伙计，见门前马上骑着一个强壮的中年苗佬，招呼说：山客可要吃饭，马要喂料饮水么？云龙回说，要的，要的。说完下马将两匹马分别拴于房前两兜树干上，吩咐伙计喂些青料和豆饼，他进入房前木棚内，解下泼风刀放在桌上，然后在桌旁坐下，伙计问要吃些什么？云龙说弄壶山茶，炒个野味下饭就要得了，如有酸咸也来些吧。伙计应声去了。

    云龙吃罢饭正在喝山茶，心想，到“古道马栈”还有多少脚程，那枣骝子又不安地在刨蹄喷鼻催着赶路，云龙只好付清饭资草料钱，提刀上马继续向西而去。就这样马不停蹄的沿古道疾行约两个时辰，那枣红马是愈走愈快，愈走愈欢，不时发出长嘶，看那日头业已偏西、还有过把时辰就要断黑了，路傍再也没见着伙铺马栈，更不见可问道的行路之人，心里颇感不安。殊不知枣骝子一声长嘶、扬起四蹄竟跑将起来。云龙无奈，只好又跟着它跑出五六里地，它一路不断嘶鸣，引出了前面一个小姑娘，这小女孩眼尖，认出是她家的枣红马，她随即大喊“阿爸快出来哟，我家的红马回来了！快出来看呀！枣骝子跑回来了！”在她的喊声中我已到她跟前下马，她上前搂住枣骝子的前腿，不断的抚摸着枣骝子，马也直刨蹄喷鼻非常兴奋。这时从门内走出一人，古铜色面皮两络连腮胡子，云龙一看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这不就是义兄山神爷么？山神老倌问道，马客是要住店么？云龙回说：“住什么店哟，云龙给你送马来了。”哎呀！你看我这眼神，老了，老了啊！连莫家老二都认不出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婆娘，莫老二来了，准备酒，去请土地爷来。山神爷急着说。丑妞说我去呌土地爷吧，说完就走了。俩人将马牵到后院马棚，将马驮子卸下，将物什抬到堂屋放好，他呌云龙先坐下，他复去马棚将马拴好，放足草料加了些豆饼才出来坐下。这时山神婆娘也从灶屋走了出来。云龙起身施礼：见过兄嫂，这些年没能来问安，兄嫂莫怪。

    “不怪、不怪。莫二叔你将枣骝子送了回来了，那娃娃还在双溪镇么？都大半年了，娃娃找到他的阿爸阿咪没？现在又在又在哪块崽呦（方言：又在哪里）？”山神婆娘迫不及待地追问，焦灼的眼神望着莫二爷的嘴巴子，想从他那牙缝里掏出点什么来。这莫云龙奔波了数日，好不容易坐下来透口气，喝口水洗洗肠子，这老嫂嫂连这都不让了。这时的莫老二真不知如何应对、也不知从那块崽说起才好，这边山神老倌说话了：“你这婆娘，也真是蠢到了后山了，一些礼数都不讲了，只顾哆里叭嗦的，也不去打盆水来让你莫二叔抹把脸，清凉、清凉，……”山神婆娘遭这一顿骂，真是很委曲，心想，我是后山的野猪婆么！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了：“我的苦命的娃娃啊！你在哪块崽啊！怎吗也不寄封平安信来…”，山神老倌恼道：“嚎什嘛噻！你真比山猪婆还蠢，无名无姓无地址，你要娃娃怎嘛寄信报平安。你也不想想，苦娃子不到双溪镇、莫家老二能送枣骝子回来嘛，娃娃找不到他阿爸阿咪这马驮的礼物又是谁送的！你的脑壳怎嘛就不开点窍眼子，”山神婆娘一听当家的说得在理，只怪自家太牵拄那苦命的娃娃，忙收拾眼泪对莫老二说：“二叔，别笑话你老嫂子，我这就去舀盆水来给二叔你抹把汗水”，说完起身到后边灶屋去了。

    山神爷说道：“二弟此来只是替娃娃还马、或还有其他甚嘛事咧！”云龙曰：“实不相瞒，小弟此来有三：一是受娃娃的生母罗夫人之托她备了些薄礼，托我专程来感谢大哥大嫂及土地爷、你们对苦娃子的收留救命之恩；二者大哥您飞柬嘱托我照应娃娃、及送还枣骝子马之事，小弟我不敢有忘，娃娃他到双溪镇第四天，我就要管家将他送至潭州交付舍弟莫老三照应。在潭州数月几经周折才找到他的母亲和姐姐，…”正说到这里，只听到屋外一个苍老而粗犷的声音在喊“是哪方神圣来了，把我土地老倌都召来了。”随着喊声只见丑妞领着土地爷跌跌撞撞地撞了进来，云龙一见土地爷连忙离座相迎，说道“师爷，一别十数年，少来问安，您老福体安康”。这土地斜着眼道：“讲话怎嘛这嘛酸，不像当年的莫老二呦。”云龙扶着土地爷在桌边坐下，提起桌上“包壶” 斟出一碗茶敬上说：“师爷莫恼，请喝茶”。

    山神爷将堂屋里的両盏油灯都点亮后，搬出一坛谷酒，平常日子他只点一盏灯，喝包谷烧，一种用玉米酿的酒。转而对土地说：“云龙这次从衡州双溪镇来，一是看望师爷你；二咧，苦娃子已到潭州找到了亲人，云龙受娃娃母亲所托前来报答师爷的救命之恩，和我山神老倌的收留之情，路远迢迢来到这里、走的又是山道真不容易。这土地老倌听山神爷这一说，心里非常受用，言道：“这也难为了云龙这小子，这娃娃的“阿咪”也是个晓得好歹的婆娘啰。” 云龙暗想，师爷也真是倚老卖老，说话不得体，也难怪，他这一辈子窝在山里没见过世面。云龙接过话茬说：“罗夫人备了些烟酒、布匹衣料等物送与师爷和大哥大嫂，表示感激之心。礼物都在竹篓子装着，来时罗夫人都写了礼物清单。”云龙这一说，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堂屋中那些竹篓子上。灶屋里传来山神婆娘喊吃夜饭的叫声。

    丑妞从灶屋出来摆好酒碗竹筷，山神婆娘端出腊肉、野兔肉，一大钵芋头，一盆炒花生。摆好在桌子上。山神舀上三大碗酒说：今晚酒就慢慢喝，听云龙从头到尾讲下娃娃的事。这云龙在道上不敢喝酒，今晚闻到酒香忍禁不住，忙端起酒碗连喝了几大口。然后就将苦娃子过了断魂峪之后单骑闯天桥险些丧命；野狼岭大战群狼；古凉亭巧遇惯使崇汗药的魔头“凉粉张”；策马独龙桥耒到双溪镇等等。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只听得众人提心吊胆，忽喜忽惊。土地连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这娃娃命真硬哟。山神听得惊喜之余叹曰：“此子福大命大，可惜啊！可惜不是我苗家娃子。”丑妞跟着问了一句，二叔，娃子哥那些“花鸟崽”呢？云龙回道：“你不问我真的记不得了。娃子到潭州后那些花鸟崽（花鸽子）先养在你三叔家，后来找到了阿咪就养在自己家里，我来之前潭州那些养鸽子的还搞过一次鸽子比赛呢。”丑妞没弄明白，她根本不懂比赛一词，这也不足为怪，老深山沟子里的娃娃有几亇读过书呢？尤其是女孩子。于是她又问：“二叔，鸽子比赛是么子东西呢？”她这一问弄得莫老二啼笑皆非，但他陡然明白了，他们古老的用语是没有比赛一词的，要说斗狠。于是改口说：“娃娃，鸽子比赛不是什么东西，就是拿花鸟崽‘斗狠’。”这回丑妞笑了。她还想问些甚么却被山神爷接过了话茬。

    山神爷道：“丑姐你莫打岔了。土地老倌，云龙，来！喝酒、喝酒恰菜。老二你再把娃娃回到潭州府的事说说。”云龙说：“不忙、不忙。让我喝光这碗酒，润润喉咙。” 说完一口将碗中的半碗残酒喝光，山神爷又将他的酒碗舀满。云龙用大手板抹去嘴边的酒渍继续说道：“那苦娃子带着他的那几只鸽子回到潭州后，先住在莫老三的山货栈，正因为这些花鸽子又结识了古道热肠的前清杨举人，又是这杨举人帮他找到了父母，这娃娃人缘真好，处处有贵人相助。杨举人非常喜欢鸽子，就在上月这杨举人发疯搞了一场鸽子”斗狠“，他找商家募捐了五块花边（即银圆），这场斗狠好闹热，又是唱戏又吃酒席，头名还奖了一块花边。连潭州府的官老爷都知道了。这场鸽子”斗狠“ 又是苦娃子无意中跟杨举人说、彝家人用鸽子斗狠惹出来的事。在酒席上一位回潭州省亲的南洋富商，他已捐了十元大洋准备在明年再举办一次”鸽子斗狠“。苦娃子现在的名字叫罗天佑，开年就要去读书了”。云龙这一席语无伦次的话，也能使这些牵挂着苦娃子的人，把心都放了下来。

    这一喝就是个把时辰，土地老倌曰：“莫家老二，你这次来我们这块崽实在不容易，可多住些日子，我与山神老倌陪你进山到寨子里耍耍。”回师爷，这回是不行了，我还要去南夷彝家寨子，感谢收容苦娃子的彝家头人和赶马汉子覃二叔。二来将苦娃子出山时所骑的覃二叔的山马送回去。顺便收点皮子山货回双溪镇。云龙解释说。山神接着话茬说：“应该去。这娃娃的阿咪真懂礼数知恩图报，可敬、可敬。土地你不是记挂着那蔸芝草么（人参），不防同去看看如何？”土地推辞说：“娃子说那是蔸七叶灵芝，算来有几百年的气候了，它极通灵性，又有恶灵护着。娃子的义父为这蔸芝草摔死在山岩下，只怕这芝草早已遁去了。去也无益，我就不去了。”山神听罢对云龙说：“我陪你走一遭吧，后日天麻亮就动身，带上覃二叔那匹山马和枣骝子，还是让枣骝子驮货物，这山马认得路，我们就走娃子来的那条山道，虽有凶险但路近得多，有个五天准能到彝寨，老二你看如何。”云龙回说要得。说完离坐移步到竹篓子前，土地等人跟了过来，他打开两亇竹篓子，取出八坛酒（两斤装）、香烟、布匹衣料和其它礼物。按照罗夫人写的清单，分送土地爷和山神爷酒各四坛、香烟各四条、兰卡几布各一匹和一些菓品。给山神嫂和丑姐兰布和花布各一匹，男女苗家人成衣各一套。事后云龙将土地爷的礼物装在一个竹篓里扛着，丑妞在后跟着送土地爷回家。

    次日恰过早（吃过早饭），山神对云龙说：“上午丑姐带你到附近走走，我要进山去办点事情，会赶回来恰昼（吃中饭），晚上土地会过来喝酒。” 他吩咐完后，转身到后槽牵出一匹黄膘马，出门上马径直进山去了。云龙没有和丑妞出街，而是到后槽喂马去了，他将山马仔细看了一番，见其矮小精扞，耳小目光炯炯有神，是一匹惯行山道的好马，可惜牙口老了些。他又将装有礼物的竹篓搭上驮子捆扎停当。收拾完，打了桶水到围子里洗了个澡，将一路风尘冲了个乾净。丑妞将二叔换下的衣裤拿着搓洗去了。

    日头已偏中山神才赶了回来，他将两只锦毛雉鸡、半边麂子肉交给丑妞拿去灶屋，将马牵到后槽，冷水抹把脸就出来了。山神婆娘已将炖鸡鸡等菜肴摆好，丑妞帮着摆好酒碗筷子，山神将酒舀满说：“你嫂子炖了一只鸡，二弟你多吃点，补补这几日的劳顿。”山神婆娘舀上一碗鸡肉和汤，又捞出一个大鸡腿放在碗里，端起放在云龙当前说：二叔慢慢喝酒。云龙谢过，复将大鸡腿夹给了丑妞。兄弟俩沉浸在三十年前那些凄凉岁月中，对那些陈年往事在无限地追溯，说到断魂山拼死一战悲愤难当，他俩边说边喝，推杯换盏的都已微醺，山神婆娘见状对当家的说：二弟已喝醉，撤了吧。山神强睁着醉眼应道，好、好。撤了吧。她叫二妞引二叔回屋休息，自己扶着山神回到屋里，将山神放倒在床上后，出来叫丑妞收拾桌子，自家到灶屋宰杀山鸡准备晚餐菜肴。

    二人睏到酉时方被丑妞喊醒，土地爷已坐在堂屋多时了，丑妞帮着阿咪将碗盏及山鸡肉、麂子肉等菜肴端出放置桌上，众人入席。山神将酒舀满说：今晚酒就莫喝那么多，菜就多恰点，明早还得赶路。说完端起酒碗，嘶的一声已喝去一小半。土地说，要得、要得。酒喝多了误事，喝光两碗莫再喝。于是也端起酒碗，只听他喉头发出咕咚咕咚之声，这碗酒已被他喝去一大半。云龙只好陪着。席间土地掏出十多包包着黄黑色粉末的小纸包，交给了山神老倌。嘱咐道：“你们去彝家寨子，要经过苦女娃子来时染瘴毒的老林子，此去老林子有五十多里脚程，离老林子七八里有个墟场，是山里人赶闹子的地方（赶集），以前采药我去过，那块崽有马栈，你们可在那里歇宿，进老林子前人马都要用水冲一包药末喝下。可保不受瘴毒侵害，要走出老林子需好几个时辰，走出去后上了茶马古道早些找地方歇宿，再将药末子吃一包可保无虑。切记、切记”，云龙谢过师爷指点， 三人又喝了一回，席终人散，土地爷摇晃着回去了。

    次日曙光初露，山神爷和云龙就将四匹马牵出马栈外，拴在门前吊马桩上。枣骝子已上了马驮子，山马驮着一大皮袋子饮水，和路上吃的食物。山神和云龙将赶马人用的水袋子挂在鞍前勾子上，莫老二手提泼风刀、山神老倌握着齐眉短棍立于马侧只待启程。土地爷急怱怱的赶来送行。“山神老弟，一路平安早些回转，你们回来可沿茶马古道走，到猫崽坳折向东南上小道可至九嶷古道回双溪镇。回潭州别忘了替我们谢谢罗夫人的礼物。”土地抱拳当胸说道。云龙回说，谢过师爷，小可记下了。山神提缰在手对土地言道：“老哥就不用送了，就此别过。婆娘带娃娃进屋去吧。”说完与云龙双双上马，一声得驾，四马扬蹄向西而去。